[你在] 你在·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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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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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30 10:36:2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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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长旅，偶尔停下脚步，看看路边的花草，望望天上的云霞，或是闭上眼睛，听听风听听雨，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你看到了吧，这一带连草木都是褐色的，空气也是粘稠的。
　　你又笑了。嘿，你一定以为我又要说，海边的一切都是腥咸的。
　　不，此刻我要说的是，腥咸的海出产的并非都是荤腥，比如蚌，蚌肉可作素菜，蚌里的珠子更是纯洁晶莹。
　　
　　
　　

36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甲子贝雕工艺品畅销海内外。江波先生，你就是甲子贝雕厂的一名工艺师。
　　你一直称我为李老师。我刚开始叫你江先生，后来跟着其他萤光成员叫你波叔。对，你是我们的前辈。
　　我刚刚进入甲子文学圈不久，就认识了你。当时，甲子有几位中老年文友很是活跃，主要擅长的是诗词，你是其中最活跃也是最年轻的一位，也就三十几岁吧。你其实更擅长的是书法，也涉足美术、音乐等等，真的是多才多艺。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吧，尽管我古怪孤僻，毕竟是个“才女”，甫一出现就受大家格外关注。甲子文化站主办的文学内部交流刊物《登瀛》组稿时，我的散文《记忆之芒刺》引起争议，你们几位中年文友对我这篇文章非常欣赏，认为是难得的好文章，但《登瀛》主编占得玄不认可。我前前后后修改了好几次，在修改过程中，我为你的认真和热心深深感动。你除了在文学组集中活动时，会同其他几位与我讨论，在没有集体活动时，还会抽空来坐谈，深入探讨，具体到个别词语的使用等。
　　1981年，人们关注的是我的散文。到了1982年，我开始在《萤光》油印小报推出小说，《泉水叮咚》是第一篇幼稚之作，写的是单恋，第一人称心灵独白式的心理描述，几乎没有故事情节。文友们都很不看好，以后接连几篇小说，也都得不到大家的认可，只有你和袁鸿钧老师，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的小说创作。
　　江波先生，对我的小说，你不像袁老师那样赞多于弹，而是在肯定的大前提下，着重于探讨有争议的问题，称得上是商榷了。你会把其他人的意见归纳起来先摆出来，再提出自己的观点。有几次，你是郑重其事写了书面意见交给我，然后再当面详谈。在甲子，能够这样有理有据进行评述的，实属罕见。
　　当时，甲子文友们的交流还算不错，不过大多纠缠于故事情节或是遣词用字这些具体问题，很少有人能在理论层面展开讨论。你却是耐心梳理故事情节，分析其是否具有真实性和合理性，进而分析作者的写作意图是否得到充分体现，作品主题是否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比如对《泉水叮咚》，你在概括并分析了人物、情节之后，有这么一段话：“上面说过，爱情是属于社会伦理道德范畴的问题。目前，人们还习惯于用传统观念看待它，把爱情和婚姻连结在一起，或把婚姻简单的理解为爱情。《泉》把爱情的范围扩大了，并大胆提出了‘爱情道德的自我约束’这个观点，是有其独到之处的。不过，就《泉》来看，我认为须提几个问题来考虑：一、单相思算不算爱情；二、是属于爱情还是属于友情；三、爱情的内在含义和价值。……我的意思，是请你注意一下而已。这样，《泉》将会避免节外生枝的麻烦。显然，文学不可能像哲学那样详细地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如果它把一个社会中存在的问题形象地提出来，让人们自行思考未尝不可，并非一定要作者把问题圆满地解答出来。我认为《泉》是可取的，有发表价值。但请你注意，目前意识流小说也好，生活流小说也好，其细节大都是写得很细很形象的。我认为，是否情节大体保留，在小说的头尾处却要大加斟酌，是不是把主题连同见解，在这两处含蓄、富有诗意的表达出来……”
　　如果是袁鸿钧老师说这些话，我不会觉得惊讶，但你是闭塞落后、封建意识浓厚的甲子土生土长的工匠，学历不高，阅读面不广，几乎没有接触过什么真正的作家、学者，你怎么能这样子分析作品、思考问题呢？
　　你针对我早期小说的几篇评论（正式及非正式），让我刮目相看。赞扬也好，批评也好，提醒也好，令我感动的是那一份用心。虽说写作者都有“敝帚自珍”的毛病，我还是知道那几篇习作是很不像样的。那么，对这些稚嫩的习作，你为什么如此热情肯定呢？我想，你肯定、支持的，不是这几篇小说，而是我的文学追求。你是看到家乡难得出现一个有潜力的青年女作者，不愿意我刚一探头，就被一顿冰雹砸扁了，才煞费苦心去写那些评论，很有艺术地将批评、提醒揉进鼓励中。
　　1983年，《萤光》油印小报改为季刊。两年八期《萤光》，刊头字都是你写的，有六期由你设计封面，另两期是由你请朋友设计。我刻钢板是新手，刚开始时刻封面有困难，你不厌其烦地为我示范，详加指点，有些太难刻的还亲自动手，替我刻印。同时，每期《萤光》几乎都有你的作品，或诗词，或评论。可以说，你在《萤光》的投入，不逊于任何一个萤光文学社成员，而实际上，你什么也不是，不是成员，也不是顾问，真正的无名无份。
　　到了1984年底，萤光文学社得到惠阳地区文化处、文联的支持，准备改油印为铅印，办成一份面向全省文学社团的内部交流文学报。其它的都好办，出版经费却成了过不去的火焰山。从1982到1984，油印小报到季刊，出版经费都是我个人负责，因为是亲力亲为的，所需经费也不是很多，我那点工资还承担得起。至于其它方面，比如偶尔聚餐什么的，则多是夏宇等文友开支。那时的萤光文学社，凭的是那一种对文学的热诚，大家都没有金钱观念，不要说计较得失，就是平均分摊的意识也没有。但如此一来，萤光文学社几年下来，也就连一点家底也没有。要出铅印小报，每期起码也要几百元钱。我每月工资只有几十元，无论如何也负担不了出版经费……这时，你挺身而出，在甲子那些稍微热心地方文化建设的“乡绅”中，走东家串西家，多方游说，为《萤光》拉赞助。我记得，你来回奔波，一家家说好了，敲定了，再领着我及笋锋、夏宇等人前去收赞助款。我当时需要做的，只是跟着走一趟，喝喝茶，间或简短对答，说话的主要是你们，我只回答对方特别针对我提出的问题，收款之后，开具盖有萤光文学社印章的收条，对赞助人说声：“谢谢。”就是这样走走过场，我也觉得很难堪。咳，江波先生，想想你对着那些人，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打动他们啊（还有一些是根本无动于衷、一毛不拔的），你感受的难堪，不止是我所感受的百倍！而你，并非萤光文学社成员，仅仅是一个支持者。
　　你其实是个很有傲骨的人，从不肯趋炎附势、开口求人，也不愿为生计多费心思，所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为了《萤光》，你可以屈尊去当“说客”。我心里那份感激，至今未泯。但是，由于我的个性，却是连一声“谢谢”也没有对你说过。
　　在某个角度上讲，你还是个不幸的人。这一点，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妇女来找我，说是我学生某某的家长，买菜路过拐进来坐坐。我也就知道，这是你的妻子。她一坐下就很熟络地说了起来，一套一套的，称赞了我之后，又夸奖起你来。嘿，我还从未听过有人那样夸自己丈夫的，觉得挺有趣。但听着听着，就听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她说得太顺溜了，似乎完全是按自己的想象任意发挥。我突然想起了知青场里那个精神分裂的知青发病之前的情形……果然，她接下来说的内容让我如听天方夜谭——她竟然是要我当她的接班人，要把你和孩子们托付给我照顾！
　　我脑筋急转，悟到了她是看你经常与我接触，而产生了某些怀疑和想法……我只是暗自惊奇，这么一个平凡的女人，竟然想得出以这种方式来抖包袱。我明白，对她来说最好的定心丸是什么。我感谢了她的好意和信任之后，告诉她：“我也认为江波先生很优秀，但我不能接受你的重托，照顾江波先生和孩子们的重担只得由你自己继续承担，因为，我已经有对象了。”我拿出一个甲东老同学的照片，是从对越自卫反击战归来时胸挂纪念章的彩照，背后题有裴多菲那首著名的《自由与爱情》，还有相中人署名和日期——对不起那位老同学了，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我拿来冒充对象。我之所以拿这么一幅照片来当挡箭牌，是考虑到这照片有名有姓有题诗，具有说服力，而且说是在部队的，也可以解释这个对象为什么没有在我身边。她在考证了这人的真实性之后，更加热情洋溢地称赞我，还硬要把带着的菜送给我，然后开心地回家了。不知是她真的相信了我的话，还是你背后作了努力，她从此没有再来找我。
　　后来，我从另两位中年文友那里得知，你妻子确实精神不太正常，这也是你不幸的根源。但你对她从无异心，默默承受着命运的折磨，维护着家庭的平安。
　　江波先生，自此我对你更是敬重有加。你背负着如此不幸，却从未有一言半语的诉苦，平时总是乐呵呵的，幽默风趣，热情待人，积极做事。这是怎么样的宽厚胸怀和坚韧意志！
　　你我并未因这一插曲而尴尬，确实也没什么好尴尬的。我们的交往，是再正常不过的文友范畴内的，没有丝毫的暧昧。你虽然到我处走动得多，有时也是单独一个人来，但是，即使是对异性警惕得神经过敏的我，也从未怀疑过你的居心。因为，你的眼光、神情、言语、举止，无一不是坦坦荡荡的，人前人后没什么两样。你确实对我很好，关注我的写作，关心我的方方面面，甚至还为我做媒，但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私的，也是无邪的，足见你的光明磊落。
　　我很早就觉得，你的思想意识超乎常人，我往往会忘了你是甲子人。
　　我记得，1982年，我决定放弃通过高考这条路走出甲子的计划，集中精力教书、写作。周围是一片赞同声，我的父母也稍觉宽慰。只有你，很认真地对我说：“可以不再参加高考，但你必须想办法另找门路，尽快离开甲子。甲子的环境氛围于你不利，不走出去，你难成大器。”这一番话，让我感觉到你的超凡脱俗。当时，只有几个知青朋友，曾经对我说过，甲子不是我待的地方，我必须及早离开，否则就会被毁了。在甲子人中，则根本听不到这种言论。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把你当成可以信任的对话者。
　　1984年开始，惠阳地区的《东江涛》编辑部对我以及《萤光》大为赏识，每期都编发我的作品，还配发评论。你对我说，觉得《东江涛》编辑部是个可以争取的目标，你想发动甲子有名望的文化人联名写推荐信，然后找镇文化站负责人某某某，说服他以镇文化站的名义向编辑部推荐我。我很感动。尤其是，当时我们包括你在内的一帮文友，都对文化站那位负责人很反感，你却愿意为了我去跟他说好话求他。我考虑了一下，坦诚告诉你，我也预感到《东江涛》编辑部或许会要我，但我不赞成找人推荐什么的，更不愿意找朱某，免得弄巧成拙、节外生枝，还是耐心等待、顺其自然为好。你觉得我言之有理，赞成我静待良机。虽然这只是一个提议，但你对形势的敏锐判断，以及随时为我留意突破口的良苦用心，我都铭感于心。
　　果然，1985年暑期，《东江涛》编辑部在新丰江召开笔会，我和耳汝尔都参加了。笔会期间，惠阳地区文化处的覃处长就和我谈起调入编辑部的事……1985年底，我终于真的到了《东江涛》编辑部工作，从此离开了甲子，定居惠州，我的文学之途也从此畅通无阻。
　　自1992年春节（我最后一次回甲子过年）之后，我们就未曾再见。我偶尔出书寄给你，你还会在电话中谈谈读后感，还是那么赞赏有加，话还是说得那么爽朗那么幽默。你说：“甲秀之秀，全都应在你身上了。”谢谢你，江波先生。我不敢独专甲秀，但果真如此，也不枉你对我的关爱和支持！
　　可是，每当想起你，我心里涌起的却是无尽的惋惜。老天无眼，竟给你安排了如此命运，给了你不凡的才智、不俗的品格，却不肯给你一个施展的平台，或是一个转折点。当年你说：“甲子的环境氛围于你不利，不走出去，你难成大器。”其实，于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凭你的才智、才情、才艺，尤其是在书法上的造诣，如果能走出来，必定能有石破天惊的成就。真的，我至今还认为你的书法，是足堪自成一家、笑傲书林的。但你为了家庭，为了妻儿老小，甘愿留守家乡，扛起一切磨难，捱尽清贫平淡。我从网络和老乡那里获知，你还一如既往的乐观、豁达，热衷于地方文化建设，甲秀楼、待渡山的修复重建，你是最投入最有贡献的乡贤之一。
　　你是被埋没了的人才，但你的日子过得并不晦涩。你实际上是道义的牺牲品，但你从不显摆痛苦。你自觉自愿地用平庸掩蔽了自己，却仍然瓷实、笃定，不萎靡不颓唐。正如那珍珠，憋屈在粗糙的蚌壳里，浸泡在腥咸的海水里，依然纯洁，依然晶莹。
　　是的，江波先生，你只是一介平民，却是我真正敬重的一个甲子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