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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条到过阳半山的流浪狗】
比起狗的生命来说,人的一生太过漫长。我二十多岁,我能经历的一些人,都没有走完他们的一生;有的人虽然走完了他们的一生,可是我却要去四处打听他们的前半辈子,以道听途说得来的传闻拼凑他们生命的完整。但是对于一条狗,却没有这个必要,我看着出生、长大直到死亡的狗就有好几条。
李三家的那条狗,我不知道它是否已经走完了它的生命历程。全村人都不知道。从李三家的发现那条狗到如今,已是六个年头过去了。六年的时间,人可以做很多事情,不管是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人都可以用这样一段还算充裕的时间去制造一些因果,种植一点或嗟或叹的回忆。狗就不一样,六年之后,它可能已经是许多儿女的父亲母亲,或者在六年里的某一个年头,遇上了它生命的劫数。我至今觉得李三家的狗,也可能是遇到它的劫数了。
那年冬月初的时候李三家宰了年猪,生活猛然过得很滋润,一年到头没装上几顿肉的肠胃,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搞得李三一家连接几天拉肚子。李三家的去茅房,看见柴垛后面趴着一条快成年的黄狗在那里啃骨头,看见有人来,黄狗警觉地起身,叼了块骨头跑了。李三家的担心黄狗来叼鸡棚里面的鸡鸭,吃饭时便说了此事,李三不以为然,含一口饭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它狗日的敢再来,老子把它打来煨汤。不过查看鸡鸭未少,加上婆娘后来没有过问,李三便没有在意,偶尔听见柴垛传来黄狗啃骨头的声音,他也只是让儿子跑去赶走了事,有时候甚至不搭理它。心想让你再逍遥几天收拾你。这样一来,黄狗经常来李三家的柴垛那里,晚上李三上茅房,总听见它在那里啃骨头。李三骂声“狗日的”,完事后回房继续睡觉。
时间一长,李三开始注意那狗是条流浪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从黄狗来他家柴垛啃骨头后,几乎每天都会来,晚上更是钻柴垛里睡觉。李三家的看它不是特别讨人厌,便将些剩饭菜也分给它吃,十来天时间,原本瘦弱的狗,现在却有些健壮了。半山腰的陆六对他说:三哥,这狗有肉,把它打来吃了肯定补人。李三呵呵一笑:张大爷早想吃它了,不过害怕狗日的是条野狗,不干净吃了会得病。(李三说的张大爷是村长张大富,张大贵的哥哥。)
李三家的友善,让黄狗放松不小,有时吃喝完毕,俨然是一副主人家的狗了的样子,索性睡在柴垛。冬月底的一天晚上,有人来偷李三家的鸡鸭,黄狗从柴垛里叫着出来,几个黑影在一阵鸡鸣狗叫声中慌慌张张朝右侧白虎山跑了。李三和婆娘从梦中惊醒,迷糊间一下明白了是什么事情,急忙披了袄子叫骂着跑出来。两口子清点鸡鸭一只未少,用手电筒朝远处照了照,早无一点踪迹。看见黄狗还在冲远处吠着,李三说:狗日的好样的,人都跑毬了别叫了。黄狗于是低低咕哝着,摇着尾巴钻进了柴垛。
这件事情改变了黄狗的命运,李三决定养这条黄狗看家护院,第二天便整理了柴垛,他在柴垛里安放了狗槽和干草,让它吃睡有了地方,不至于在夜晚睡觉时听见它被冷风冻得呜呜地叫。李三好像做了一件大事,心里愉快,进出都记得冲狗吹两声口哨,狗大着胆子走近来,他便用手摸摸狗温顺着的头。有时手脚发痒,也挽起衣服唤狗来给他舔,人和狗都专心致志,仿佛在享受一种无法言说的舒坦。因为主人的亲和,狗可以在李三一家吃饭时挤开木门进屋,捡吃李三儿子弄掉的饭粒,李三吃过的骨头,也不扔外面了,就势扔地上,让狗在板凳下面啃得有滋有味的。李三有时高兴,夹一块骨头举高让狗蹦起来咬,儿子就很喜欢。
李三开始带着狗去赶集。没有赶过集的狗有点紧张,紧紧跟着主人,偶尔去山路边嗅嗅,进林子跑一下,听到李三招呼,呼地便又窜了出来。到了半山,狗到路边照着一棵树提腿就尿了一泡尿,众人大笑。李三觉得有时人也很像一条狗的,活得都很自在。一起赶集的陆六说,三哥,街上的人养狗都是有名字的,你也给你家狗取一个吧。李三说取啥呀,取再好听的名字,它还是一条狗,不取。想想他又说,我就喊它黄狗。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说着说着就到集市了。李三发现街上还真的有不少人在养狗,要么比较粗壮,要么巴掌那么大小,长得皱皱巴巴的,有的像个毛绒玩具,还穿衣服。山里现在很少养狗,养的清一色都是土狗,都没有名字。李三听见他们喊着一个个人的名字,把一条条狗喊过大街,心想一条拥有人名字的狗或许很幸福。他买了些年货,回头没看见自己的黄狗,李三往回挤过来,看见黄狗在一个肉摊下面嗅来嗅去,李三便唤它,唤了好几声黄狗都不过来,李三急了,狠劲骂了声狗日的。没想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李三很奇怪,狗日的可不是一帮人呢?他有点窘,说我在唤狗。李三终是有点生狗的气,不过想想,它毕竟不知道自己在唤它,于是开始叫它大黄。
大黄确实长大了,它每天都守在李三家周围,一见陌生人就汪汪地叫。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是三月,阳半山油菜花开了,漫山遍野黄花花的。大黄在这个时候咬了一个人,让它的生命轨迹发生了变化。一个远房亲戚来家,前脚进门槛刚好被大黄一口衔住,等李三赶走它,客人的脚踝已经被大黄咬伤,血从白森森的骨骼漫出来。李三不由分说,抬腿一脚就把大黄踢得老远。狗日的敢咬人,不想活了。李三骂着,急忙朝半山喊陆六,陆六应了。不及坐下,陆六说,被狗咬了要马上送医院打预防针,我这里没有药,注射不了狂犬疫苗,这段时间油菜花正开着,这狗怕是菜花疯就严重了。陆六说最好送遵义去,乡镇上一般也是没有这种药的。李三一边向客人赔不是,一边喝婆娘,还站着做什么,快准备去遵义吧。
一条狗咬人了,大黄一下有了名声,但是有名声并不都是好事。大黄想不到的是,它的后半生,便开始为它的名声受累了。大黄咬了李三家的亲戚,那么别的人它也会咬的了,人们都不敢去李三家摆龙门阵,就算有事要去,也远远地喊李三,李三把大黄赶走人家才敢来屋里说话。每次有人来家,大黄一出声就被赶走,很多人坐在李三家总不时往脚下看,都害怕板凳下面藏着狗。大黄让李三很恼火,咬了亲戚伤了和气花了药钱不说,还让邻里不安。他把大黄拴起来,打算等油菜花开过了再放它。可是狗命不顺的时候跟人一样,做什么事情都很背。大黄被拴得很浮躁,成天显得很慌张,看见好看的母狗喊它,它也只能被绳子拴着原地跳跳,哼哼几声干着急。傍晚时稍稍安静,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陆老汉来李三家,恰好见狗在打盹,不敢声张,悄悄地便要从一侧绕过去,不想还是惊动了大黄,听见呜的哼叫声,陆老汉紧张得头皮被手抓似的一紧,一脚踩空掉进李三家的檐沟里。狗这时大叫着,往前奔来,被绳子拉着立起身子。陆老汉跌伤了额头,闪了腿和腰,疼得呲牙咧嘴。李三闻声出来,不及扶起陆老汉,便操一根木棒狠狠打了一顿狗。赶紧送陆老汉回家让儿子陆六包扎。
此后每有人来,大黄若出声便有一顿打。看见大黄的人都要远远看看它,冲它吼两声大黄并不懂的人话。大黄开始怕人,它没事就喜欢哼哼地叫,李三家的喂它吃的,见它哼着,也会顺势给它两下子。但李三家的还是有些心虚,现在看去大黄很凶,怕它急了会伤到家人,便叫李三放开绳子赶走算了。李三觉得养了几年,和狗还是有感情的,心里矛盾了一下,杀吧不能接近它;乱棒打死吧,有点残忍;放吧,怕它出去继续伤人;留着吧,有安全隐患。最后,李三还是觉得放了好,外面去要再咬人,就让别人打死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能这样了。李三恨恨的走过去,发现狗的眼睛低着,恐惧中带一点凶光。李三用棒在前面试探着,大黄被他打怕了,见他靠近便呜呜地发出声来。李三也有些害怕,远远用刀割断绳子,呵责一声把狗赶跑了。
被养惯了的狗并不喜欢之前的流浪生活,很多次回到李三家,远远的就被喝跑。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呵责它,并用石块和棍棒把它撵走,然后看着它低头逃窜的狼狈样儿心生愉悦。几天后李三在山里遇到过大黄,明显瘦了不少,毛很乱很长。后来便没有看见,不过有人向李三说起他家鸡被咬了,可能是大黄,有人说大黄怕是疯了,它咬过的鸡人是不能吃的。有回赶集,山后面的老杜说,看见你家黄狗了,前几天来偷吃我家的猪食,你可是要拴好。李三说,再看见就打死它狗日的。
前年我回阳半山的时候,就没有再见过大黄。李三说不晓得呢,好久没有看到了,怕是死在外面了。走的时候在山上遇见一条狗,瘦,而且脏兮兮的,眼光低垂但是很警惕。我弯腰捡了块石头在手里,我们互相望了望,它慢悠悠的,先让道进林子去了。我注意到这条狗的毛是灰白相间的,不是大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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