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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 你在·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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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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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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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1-4-22 07:35:55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岳青_副本.jpg

 
  
15

  
  寒夜,月华如霜。
  冷清。是的,冰一样的,凝固透明。我喜欢这种冷清,它令人清醒。那些飞扬的浮躁,将渐渐消逝,留下来的,将是晶莹剔透的玉石。
  孤独令空间更大,冷清让底蕴凸现。
  往事如晶莹的珊瑚,在月华浸染下愈加剔透。
  但不是所有的珍奇,都可以撷取;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可以述说。
  不取,是工序更繁复的收藏。不说,是内涵更丰富的倾诉。
  你是善读的人,自能读通不说的明厢暗格。
  
  
  
16

  
  “也许,等到那一天/彼此足够老成/足够冷静,坦然/等那杯开水凝成冰块/秘密,也会透明/……”哦,是时候进入长年封闭的冰川,细察那些微型冰雕了。
  岳青,你在朋友中是较少动笔写作的,你我的交往,却是最早切入文学的。
  我对你的认识,最初是字,其次是名,然后是身影,真正见到你并听到你声音的那天,你就讲到了文学话题。
  记不清时间了,应该是1974年初冬吧,我在黄塘队食堂墙壁上的学习栏里,看到并注意你的那篇心得体会,我注意的不是内容,而是字。那字称不上漂亮,但很特别。特别在哪,我当时也不明所以,就是觉得特别,透着一种气质。我记住了那文章的署名。多年之后,我才琢磨出那字的特别在于,整体端正,笔划不连带,每一笔转折处,都比别人多出一顿一折,而这细微处的抑扬顿挫,隐示你是个讲究细节、追求完美的人。
  此后的一天,我在山上放牛,远远地看到有个人从队里出来往对面的山里走,竟没来由的凭那身姿判断是你。为了求证,我开口问放牛同伴:“那人是谁?”同伴回答:“是岳青,砍柴班的。”可能因为是我难得主动问话,同伴接着说起了你的故事,给我的印象,你是个能歌善舞的宣传骨干,正经历着感情受挫的烦恼。
  后来,我作为非团群众,被队里召集去听了一次团课,你是主讲。不愧是宣传队出身的,你讲话的嗓音很是悦耳,开头我并没怎么听。突然,你讲到了鲁迅!以鲁迅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为例,阐述做人的骨气、原则、民族气节……这段话,震动了我的耳膜,也触动了我的心弦。我没想到,在这样的场所,这样的课题,会有人拿这样的事例来论述自己的观点。
  所以说,我对你的完整认识,就是以文学为切入点的,而且,是以鲁迅为楔子。
  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开始友好往来。恰恰相反,我就借与文学有关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把你封杀了。
  这是一个很难说清、异常复杂的心灵事件。
  如果只是我认识你,而你不认识我,彼此不进行思想交流,自然可以相安无事。问题是,同在黄塘,后来甚至是同一个班,你还是班长,认识和交流就不可避免。
  寒暑易节,你从砍柴班下来后,就担任我班的班长,开头也没太注意我。但有一次,你在我宿舍召开临时班会。当时我在抄写《文学的基础知识》。那书不知是谁借给我的(很抱歉,牟河之后,我再未能记住借书人),我觉得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一本书,光是看显然不够,抄下来不但可以反复看,而且逐字逐句抄写,理解更加深刻,就不惜气力地用一本大的塑料封皮笔记本来抄了。那是我第一次抄书,抄得还算工整吧。你进来后,随手拿过去翻看,一看就“啧啧”连声地赞叹,那用词那声调,毫不掩饰内心的欣赏,甚至在班会中,你还再次提起,大加赞扬……
  这有什么呢?很好啊,很正常。问题是,我很不正常!
  啊,我那可恶的神经过敏,那骄人的超强预感!
  就在一切正常、什么都没有、连对话都未曾有过的情况下,我预感到,你我将会成为朋友,而这是我自己所不能允许的。因为,你是同龄异性。
  十六岁,正是人生含苞结蕾的季节。但是,到知青场之前那十余年的海岛生活,让我脑子里充斥了太多腥咸,心理与其他同龄人大不相同。我对异性只有警惕和敌意,而没有憧憬。父母对我倒是没有什么交友方面的训诫,因为我一向老实规矩得像个木偶,他们不必担心我早恋。可是,我在立志献身文学的同时,就不知深浅的对恋爱与婚姻、生活与事业等问题,进行过全面思考。
  我深知,就我的学识和背景,要想实现我的文学梦,必须付出比别人大得多的努力和代价,想要事业上有所成就,就必须过苦行僧的生活。从小到大的耳闻目睹,让我对婚姻家庭生活深怀恐惧。一般意义上的“嫁”,是我铁了心要拒绝的。而爱情,虽然我从书本中看到其诱人的一面,却又无限放大了其魔力,完全将爱情与理智对立起来,早早就将其当成毒品,决心弃绝。
  当觉察到内心对你那一丝好感时,我很震惊。这怎么可以,难道忘了那是为女性制造悲剧、我应该憎恨的男子之一吗?战役还未开始,我就这么没出息的叛变吗?不,决不!没说的,心里急降六月雪,从此冰封。
  冻结了自己,我接着思考如何对付你。你对我并没有过分热情,只是吃饭时(女知青宿舍就在食堂旁边)偶尔拐进我那间宿舍看看。但是,由于我那要命的预见,我想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想到了“防患于未然。”其实也是对自己并不放心,我决定“御敌于国门之外”,“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天啊,看看我活学活用《毛选》到了何等出神入化的地步!尽管你并无过错,但岳飞冤死风波亭的“莫须有”罪名完全适用于你。
  岳青,你或许记不得借书讨书那回事了。在我决心封杀你之后不久,你又一次吃饭时拐进我宿舍,看到我桌面上有一本小说,就问能不能借给你。我说这书是借别人的,三天后还。你要借可以,但不得超过三天。你不在乎地答应着把书拿走了。你到第三天没把书还回来,晚上我就交代在食堂做饭的舍友,转天你去买早餐时就替我向你索还,然后,我本人又在食堂旁边的水池边上,当着其他人的面,疾言厉色地向正在洗饭盆的你讨书……你当天中午还了书,自此在我的地盘消失。
  你不知道,那是我蓄意为之的借书杀人之计。三百多页的书,一般人是无法在三天工余时间看完的,那时你对我说一不二的性格并不了解,我定下三天期限就为你埋好了定时炸弹。讨书不是目的,目的就是要你难堪。我知道你自尊心很强,感觉细腻、敏锐,我那么刻不容缓、凶神恶煞的当众讨书,所彰显的恶意足以让你寒心而反感。我认定,要阻击你,最好的办法就是摧毁你对我的好感进而以恶感代之。
  然而,必然之所以成为必然,就因其不可逆。
  你我是必然要成为朋友的。无论我怎么煞费苦心,也改变不了“人以群分”的规律。
  让我们结缘的,是黄塘的派性斗争。我被卷进去时,对黄塘知青中的派别情况并不了解——黄塘知青分两派,以你们县城知青为主。也许就是1975年中秋前后,姜昕与我的一次谈话,把我拉进了这一派,姜昕就是头头。林苗后来告诉我,姜昕离开黄塘时,嘱咐派里的人:“有事多问问岳青的意见。”而你对派里的女知青说:“有事多问问李勤。”
  我们在黄塘并肩战斗的点点滴滴,我至今还历历在目。在我记忆中,那是很长的一段日子,真正落笔记述才算清只是半年。
  你采用“公开明约”的方式,开始和我的交往,不能不说是你的聪明。如此一来,就不是个人交往,而是团体活动了。既然不是个人交往,也就不属我的禁忌范畴。
  某天劳动收工时,一个男知青叫住我:“李勤你留一下,岳青要和你说话。”我随他走到队部前面的晒谷埕边,你就站在那里和我说话,另有两个男知青两边隔开一定距离站着,像布警戒线似的。你大概是叫我组织派里的女知青们做什么事,具体事情已经记不清了,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形式。
  不得不说,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心领神会。
  我在对待你的问题上的内心矛盾,并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借书讨书之后,我们几乎没有对过话,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但“公开明约”之后,我们的沟通就顺畅了。我们在劳动中,工余娱乐中,随时随地都可以对话,不管用哪种形式,公开也好秘密也好,所谈的内容都是派里的而不涉及个人私事。彼此之间并没有过约法三章,一切都自然而然。
  只有一次例外,让我又经受了考验。
  一次上山捡树枝,男的扛整棵的树干,女的捡拾分散的树枝,再捆起来挑回队里。干枯的树枝毛毛刺刺的很棘手,大家都戴着手套。我没有手套,双手很快就磕碰出了血痕,疼得“咝咝”吸气。你扛着树经过我身边,停步说声:“怎么也不戴个手套!”扯下自己的手套,递给我。我问:“你自己?”你颠颠肩上的树说:“我还好。”我一想也是,你扛整棵的树,磕碰不多,就接了过来。你扛着树走开。这一瞬间,我没有去想这是否属个人关心,只是感动于你的“雪中送炭”。就在这感动中,我戴上了手套。手套留着你的体温,潮潮的温暖,迅即形成强烈的冲击。我为自己这种感应而震撼,怔忡几秒钟,狠狠扯下手套,塞到衣袋里。我有意无意地东转西转,找到你,把手套丢回给你,撂下一句:“我不用!”转身就走。我更加卖力捡树枝,更不顾惜自己的手是否受伤,我是在用疼痛惩罚自己。
  对手套温暖的过敏反应,让我意识到内心的冰川不够坚固,既然我不愿它消融,那就只能将冷酷进行到底。
  我们的“战斗友谊”并未因此受挫,几乎每天都进行着特别交流,形式多样,语言混杂。我们同班劳动,也不聚在一起说话,但总有办法碰头,擦身而过的瞬间,只言片语,断断续续,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就某一件事交换着意见。有时工余时间打扑克牌,牌手加上围观的有五六个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而我们就有本事在这混杂的话语中,理出哪些是你我的个别对话。
  我对你发过一次“当众密约”。有天,队里晚上要放电影,要求大家傍晚去机房提水以供发电。大家一起在水池边洗饭盆的时候,我对冬虹说:“待会我不去提水,因为我不看电影。”话是对冬虹说的,却是说给你听的,当时派里有点头疼的事需要商量,我是向你点明这是个单独说话的机会。果然,电影开映后,你就来到我宿舍……而且,此后乃至我们调到了木坑,队里放电影的夜晚,几乎都是我们的“密会”时间。
  1976年初,我们一起被调到木坑。在木坑开头一段时间,我们不怎么来往了,有一天说好收工后去黄塘看老战友,我们也分开走,你骑自行车走大路,我徒步走小路……后来,是你的家变,改变了格局。
  连续几天,吃饭、劳动都不见你的影子,我正纳闷着,林苗、吴莉等人来找我,说你家里出了事,但不知详情,她们还以为我知道呢。其实,那时我们之间是不谈个人私事的。我很为你担忧,但不知该怎么传达大家的关心。直等到姜昕从部队写来了信,说你遭遇不幸,我作为惟一同在木坑的战友,应该给予关心安慰。这样,我才得令行事,打破了“不能有个人关心”的禁忌。
  这一次,我来了个众目睽睽之下的“飞鸽传书”。我给你写了封短信,说明已经知道你家出事,我和大家都很关心,还写了些安慰鼓励的话。在上午收工时,我和班里几个人一起在小溪里洗脚,你在上头洗衣服,我走过去,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岳青,南方来信!”哈哈,由于我平时的刻板,并且这样的公开公然,在场者都以为我是在帮黄塘的某个人传纸条。
  从此,我们开始了一段密切交往。也不知道你是哪来的神通,竟掌握着我宿舍的动态似的,大凡我独处的夜晚,你都会来到我宿舍(当然这是放大了的记忆)。
  最特别的是以手电为灯的那次。因持续干旱,木坑队机房无法发电,每个宿舍配发的半斤煤油,很快就用完了,没有照明的夜晚不好过,多数知青回家了,宿舍里就我一个人。那晚我在黑暗中用半导体收听“美国之音”。你来了。异性青年不能黑灯瞎火待在一个房间里啊,怎么办?我急中生智,揿亮手电筒,扭掉电筒的头罩,竖立在桌子上,嘿,行了!我们就在这“微型电灯”辉映下,谈了一晚上国内外时事,你告诉我县城里流传的小道消息,我转述半导体里的这音那音。哦,在看似浪漫或暧昧的氛围中,我们谈的却是枯燥的政治话题,共同关心着的个人,是邓小平……
  记忆中,有多少夜晚密谈?哦,不仅仅是夜晚,不仅仅是密谈。更多的,是白天,不管是阳光灿烂还是风雨飘摇,不一定相聚,不一定交谈,总有一种交汇在进行。
  不在同一个班,不在同一片宿舍,总算是在同一个木坑。我们碰面一般不打招呼,甚至连点头、注目礼都免了,以至于那位与我同室两个多月的新知青,直到你离开木坑那天,才发现你我不但认识而且关系非比寻常的密切。她说:“原来以为你们不认识,或是有矛盾呢。”其实,我们的招呼,只是别人听不到罢了。
  终于,你被招工了。这是我们这一派里,继姜昕入伍之后的又一好事。本来,木坑此时已有你我和林苗三个黄塘老战友,你这一走,就又剩下了我和林苗。
  哦,那天我在田埂锄草,你从场部回护林班宿舍(中间就是我班的田地),拐过来告诉我,已确认这批招工名单有你,明天就走。然后,你回宿舍收拾一下东西,就骑着自行车从另一边下来,到我地头停住,告诉我,你现在去买糖果,今晚到黄塘和战友们告别,让我收工后叫上林苗一起去黄塘。我点头说好,收工后告诉了林苗,准备吃过饭冲了凉就走,谁知道正吃着饭,队里突然通知晚上要开会传达什么文件精神。我叫林苗露快走,装作不知道要开会。但林苗不敢,说她的班长已经亲口通知她了,今晚的会不能缺席。如果是我一个人,我肯定会不顾后果地跑去黄塘参加你那告别仪式,但……
  分离的痛楚,让我再次直面内心。我一次次拷问自己,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即使我在感情问题上对谁都讳莫如深,也不愿糊弄自己的心。最终的结论:还是友谊!
  我在《早春之夜》里曾经有过描述,说我曾就是否突破友谊发展为爱情作过考虑。是的,就是在这个时候进行的,我曾苦苦思索过——我要不要解冻?《早春之夜》里的这段话——“……我想,我这种个性,这么偏激,这么倔强,不谙世故,不善交际,可算一个理想主义者,可以作一个好同志、好朋友,但绝不可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我想实际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会淹没我的一切光芒,不久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会土崩瓦解……”确实是我当时针对你所作的思考结果。我知道你是完美主义者,也清楚自己作为女性的缺陷。所以,我选择了冰封,选择了珍惜。
  承认有过如此考虑,并不等于承认我的友谊之说自欺欺人。这考虑只是说我预感到,你我之间有发展可能,并非已成事实。
  至此,我在心理上完成了第二次冰封。
  如果说,第一次冰封是出于对异性广泛的敌意,是“白色恐怖”导致的极端行为,那么,再次冰封的成因就相对复杂了。实际上,在和你“并肩战斗”的同时,对异性的敌意就不知不觉地消融了。此时我再次对自己说不,已经是把你作为个体进行特别考虑了。我之所以否决,主要基于对自身缺陷的认识,以及对幻灭的预见和恐惧。是的,在爱情婚姻方面,我是个怯场者,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曾以为,我们的交往,会在你离开之后无疾而终。但是,岳青,不枉我对你的认同,你起码在我面前展现出独特的品质。在我留守陆丰良种场的两年多里,你每隔几个月就会专程来看我一次。对,专程,不找借口,不是顺便,光明正大地来,目标明确。你一来,我们就喝茶聊天,一聊就是半天。据说,你结婚后,妻子方芳的好姐妹曾就此质问过你:“听说你和那个李勤,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你笑而不答,方芳代答:“何止一两个小时,是一坐就是半天!”
  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在许多问题上并无约定,却能在最短时间内达成一致。我们对话从来都很简短,有许多省略,但几乎从不误解对方的意思。
  你是讲究细节的人。我呢,看过我早期散文的人都知道我擅用象征手法,对,我是注意细微变化的人。我们能把友谊保持得这么好,而不出现尴尬,不能不说与这些特性有关。
  比如,我就特别留意信件抬头、落款的变化。岳青,记得你来信中对我的称呼有战友,有直呼姓名,还有勤兄。这个“勤兄”,可大有来头。
  那是你离开木坑一段时间之后。有一次,你先是托人捎给我一包白砂糖,过几天自己来时,又送我一盒幸福牌香皂。我收到白砂糖时就犯嘀咕,看到香皂就更似有光掠过脑际。是的,我从白砂糖品出“甜蜜”,由香皂读到“幸福”。当时我平淡地说:“我自己的指标都没买完。”这话说的是,我只把香皂当香皂看待。你说:“拿都拿来了,总不能往回带吧。”最后,我以“下不为例”为前提收下了。后来,我就让你看我那封宣布独身主义的家信,那信里有我对自己的剖析和对理想志向的阐述。再后来,你给我写信,就称我为勤兄了。这一声“勤兄”,让我很是欣慰。我知道,你读懂了我那封家书。我也知道,这个“勤兄”,并非鲁迅《两地书》的广平兄,而是本来意义上的兄弟的兄。这就对了。实际上,我这封家书,就是给你的放行条,我要你放心大胆地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
  此刻我要提到我的第二次抄书。这次抄的是《牛虻》。如果说抄《文学基础知识》是觉得对我学写作有用,那么抄《牛虻》又是为什么?当时人家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放到现在来说是很长的时间概念了,但作为知青,一个月的工余时间,又有多少呢?而且,这一次我不是用连笔的行书抄,而是用仿宋体抄,这一来所花费的时间就成倍增长。那一个月抄书啊,真的是如痴如醉,如癫如狂,田间休息那一会儿,都要跑回宿舍抄上几段,最后惊动了吴场长,跑来现场察看,很生气地骂我,说我笨死了,喜欢就买一本,费这个劲干嘛!《牛虻》当时在书店已经可以买到,一块多钱,而我那两个笔记本每个就是一块钱。我不解释,任人笑任人骂,终于赶在限期内抄完了。抄完不久,你来看我,看到手抄《牛虻》——我忘了你当时说什么了,只记得你拿到手就没放下,直接带走了,直到下一次来时才给回我。我想,只有你才真正懂得我为什么手抄《牛虻》,明白我为什么说“以牛虻精神抄《牛虻》。”哦,牛虻,那个神经质颤抖着的、面对至爱极尽热嘲讽冷刺之能事、永不停息战斗着、永不向内心情感屈服、亲自指挥执行对自己的死刑的冷血动物!还有……
  哎,说到书,你还借着我一本书未还呢。不过,这一本书,我是永远不会向你讨的。
  我们都被各自的亲友追问过——为什么一直那么好,却不谈恋爱?一次我们说起这个话题,竟发现彼此的应对如出一辙,都是叫人家看看自己有没脸红,有没不自然。是的,我们可以坦然面对质询,因为心中无鬼。但即使我们谈到这个话题,也没有顺便问问对方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相互之间,不必问。
  我不曾猜测过你的心事,也不追究你对我的感情是什么性质。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得很。有些事情,在当事人那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而旁证却能说明一切,这跟“旁观者清”的道理是一样的。
  有一次,几个黄塘女战友相聚。吴莉拿出一封你的来信给我看,因为你信中叫她转告我如何如何。当然,我看完后也让林苗、冬虹看了,她俩都说:“这信究竟是写给吴莉还是李勤的?从头到尾都是李勤李勤的,他干嘛不直接写给李勤!”接下来,吴莉说出另一个细节——你离场前到黄塘和战友们告别那晚,曾约她到机房单独话别。但你跟她说的却都是关于李勤的话题,她听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地跑掉了。她当时是人们口中你的“绯闻女友”,心里本来很多顾虑,顶着压力和你单独话别,你却一口一个李勤……
  后来,你和方芳恋爱并终成眷属。在你俩恋爱初期,曾遭受过一些磨难。方芳曾到场里向我求助,她的阻力来自亲友,都说你太风流太花心,绯闻女友太多。她说别的都顶得住,但风流花心这个说法让她想得头快爆了,都拿不定主意,希望我告诉她实情。我跟她说:“如果你要怀疑,就怀疑我好了。岳青那些绯闻女友,我都知道,是有这么些传闻。但是,那么多人里面,交往时间最长、关系最密切的,就是我。和我相比,她们都是小儿科,不值一提。”方芳听后如释重负,说这就心里踏实了。我奇怪她怎么不怀疑我。方芳为我揭秘:她和你相识伊始,你就天天李勤李勤的说,听得她耳朵都结茧了,等到你们好上了,我的光辉形象也在她心里完全树起来了,她简直就把我当偶像来崇拜呢,怎么还会怀疑?
  你说,我还需要去问你什么吗?
  你和方芳相爱相守,是你之福,也是我之幸。方芳在处理情感问题这方面,有着一般女人所不具备的醒豁和睿智。你俩自恋爱以来,就经常一起来看我。聚谈中,她还会特意借故离开一阵,给个机会让我们单独相处。哈哈。如此善解人意,如此体贴入微,真真令人叹为观止。
  难忘1988那一个新年!当时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进修,元旦前夜,我们编剧班集中搞迎新晚会,那是个雪花飘飘的日子。当我一位同学用柔美抒情的音调,即席朗诵散文诗赞美雪花时,班部值班人员通知我去听电话——那时通电话很不方便,班部有电话,但不能拨打长途,学员接听电话也得在有人值班的时段内,你这通电话,是事先经过信件、电报几个来回约定的。电话中,你和方芳轮流说话,为我送来新年祝福。哦,这一通电话,感受着你一家子融融的亲爱之情,我感觉到无与伦比的陶醉和满足。是的,这是我记忆中迄今为止最为浪漫温馨的新年。
  还有那个1993年初夏。由于另外的人和事,我内心矛盾激化,几近崩溃。我写信给你,最后大概有这么一句:请抽空来看看我,最近我有心理危机。那个周末,你就来了,先是用几个小时看完了《让梦延长》,然后,我开了电脑,让你看几篇小散文。你看到《窗外,下着冷雨》时,终于开口问:“怎么了?”我回答:“没什么。”起身要离开书房,你阻止了我,让我说出来,别闷着。可以说,这是我们之间惟一的微不足道的不一致。而这,就足够了,足以让我铭心刻骨一辈子。你来看看,就够了,什么都不必问,不必说,我就在沉默中修复了心灵的漏洞。哦,我还是说了的,我说:“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感谢你,岳青。你让我在又一次的考验中坚持住了。从此之后,我再无崩溃的危机,似乎拥有了免疫力,可以从容面对某些激流暗礁。
  自从我解除了婚姻,我们就再未单独相处。我们并非彻底的叛逆者,还是会遵守某些世俗游戏规则的。但我从不认为,我们的情谊在淡漠风化。我说过,你是我终生的朋友。2010年秋冬之交,我发起一个新朋老友“三代同堂”聚会,私下和林苗说过,如果岳青也来就完美无缺了。是的,我内心里有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我的同性、异性朋友们来个大会合,欢聚一堂。林苗说:“岳青不会来的,你这聚的都是文学圈的人。”是的,岳青,你在文学之外。不,你是从来就在我的文学之中。
  《春日沉吟》、《黄昏的思绪》是我的诗歌处女作(公开发表)。《春日沉吟》被收入《当代青年诗人抒情诗选》、《广东青年诗选》,《黄昏的思绪》刊发于《作品》。自此,我一发而不可收,竟写成了诗集《无缘的爱》。许多人都在感叹,李勤怎么写得出这样的情诗,甚至有人怀疑那些诗是不是真的出自我的笔下。你的反应,有别于任何人。你读了那两首诗,先是来看我,然后写信告诉我,读了诗后有些忐忑不安,直到跑了一趟惠州看到一切如常,才放心了。我回信跟你说,文学真实与生活真实是两回事,出于写作的需要,我会在作品中作另一种演绎。那应该是我们之间仅此一次的解释。
  你不写作,但你能真正读懂我的作品。《黄昏的思绪》有这样的句子:天地间流金溢彩/热烈灿烂/脑海却泛出一片银白……只有你知道,那一片银白怎么会在我脑海泛出,只有你明白,这热烈与宁静是如何转换。1976年秋天那一个月夜,知青场召开全场大会,刚好林苗因病在场部住院,我是一到场部就直接去卫生所看她,并一直待在那里,你是会议中间开小差过来,冬虹等黄塘老战友陆陆续续来看她,大家聊着,不知不觉间,四周静了下来,原来,散会了,各队的人都走了。我们当然也得走。回木坑的,就只有你和我,自然是一道走。哦,走到月光下的乡间土路上,那静谧和肃穆,真的是听得到稻穗扬花、蚂蚁碰头、灵山鹿鸣……此时此刻,沉默是最丰富的语言,也是最危险的语言。我们不点自明,一路上不停地说着话,而且是大声说,那三里路,我们说了多少话啊。说些什么?天晓得,当然全都是任何场合都可以说、任何人都可以听的。但是,说话只是形式,那一片银白才是内容,它在我脑海中泛成银河,衍生不尽的诗行。
  你曾经给我出过一个题——朋友的最高价值是什么?当时我答不上来,现在也还是给不出答案。但几十年来,我却没有停止过琢磨。我认为,你这命题本身不妥当。我想说的是,朋友是不能以价值高低而论的。朋友,没有价值。朋友就是朋友,没有最高,没有最低。不过,我知道你要探讨的,并不是朋友的价值,只是找不到确切的命题。
  我们也曾探讨过异性友谊与爱情的区别。我认为,这两种感情的区别不在于深浅与浓淡程度的差异,而在于内在性质不同。也即是,爱情之有别于友谊,就是爱情包含性的因素。对我这一观点,你不甚认同,却也无更好的表述。但我们一致认定,纯粹的异性友谊是存在的,不因岁月风尘而泯灭。
  我常常拿你和林苗放在一起考量。是的,你们两个都是我严格意义上的朋友,只是,因为你是异性,所以显得特殊。当年,林苗离开木坑上大学,我感受的分离之痛,并不亚于你离开时,因此我一再推断自己对你的感情是纯粹的友谊。
  终于,有一天,我蓦然一惊——我如此反复推论考究,本身就很成问题!
  在所有的结论背后,都潜藏着一个悖论。我曾经说过,小说是虚构故事的,散文是叙事说理的,诗歌是抒情明志的。既然我此刻是在散文里面写实,就决心直面真实。林苗听我说要在这一节里真写实写你时,曾预言具爆炸性。为此我特意征询你是否有所禁忌,你说尽管写,大不了是柏拉图。我说还不算是柏拉图,你说那还怕什么?是啊,怕什么!那么,我就说了——我追认,那是我的冰花。
  听好啊,我说的不是承认,而是追认。相信你明白这二者的区别。追认,认的是已逝的、不存活的……那么,我为什么又说不算柏拉图呢?那是因为,柏拉图精神恋爱,毕竟还是恋爱的一种。而我们,不要说表达,就是心里,又何曾有过恋爱(哪怕是精神的)!不,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友谊。因此,几十年来我们才能坦然相对,我才能坦然、欣然地面对你和方芳。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认呢?哦,是因为我不愿抹杀内心那最初的情愫——那确实是我与林苗相处时不曾有过的。我追认,尽管它不曾存活。
  哦,那是未然的冰花,未曾萌芽即遭冰冻。但是,岁月的鬼斧神刀,雕刻出的,不仅仅有未然和已然,还有本该有的或然,不曾有的将然……你看,它们在透明的冰川里,是那么栩栩如生,清莹隽永。
    

美丽的是成长
痛苦的也是成长
即使痛苦也要成长
即使痛苦也还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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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8 00:14:49 |只看该作者
嗯,创造这绝美的,方芳功不可没!
三位都令人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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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8 00:13:05 |只看该作者
李商隐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阻力来自于外界,留一份怅惋千年不休;您呢,在花季雨季就遇上能营造心灵银白境界的知心者,却因为主观上的太过理智把青春之火冻成友谊冰花。
不过也很美!可能还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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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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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6 16:11:11 |只看该作者
这篇李老师用的篇幅很长,那一片银白,是多么的美好呵!
对初恋的追认,是那么的动人,却也有一种永远的 ...
云索 发表于 2011-5-15 03:30



    谢谢欣赏。不是所有的珍奇,都可以撷取。
美丽的是成长
痛苦的也是成长
即使痛苦也要成长
即使痛苦也还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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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5 03:30:28 |只看该作者
谢谢云索题诗。年轻人的感觉就是不同。
李勤 发表于 2011-5-7 07:57

这篇李老师用的篇幅很长,那一片银白,是多么的美好呵!
对初恋的追认,是那么的动人,却也有一种永远的遗憾!
但是,既然走过,既然留痕,便有一种终极的美丽!
用微笑
我蒙住忧郁的眼睛
忧郁找到了我
在一场深深的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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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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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0 20:08:08 |只看该作者
美,真美。
罗慧瑛 发表于 2011-5-10 18:56



    谢谢欣赏。
美丽的是成长
痛苦的也是成长
即使痛苦也要成长
即使痛苦也还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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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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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0 20:07:40 |只看该作者
独立成一个优美的散文诗。
阿樱 发表于 2011-5-10 17:56


谢谢阿樱。
若能如此,那当然好。
美丽的是成长
痛苦的也是成长
即使痛苦也要成长
即使痛苦也还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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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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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0 20:06:38 |只看该作者
惊叹。
不是爱情,胜似爱情。
似是故人来 发表于 2011-5-10 16:07



    谢谢。不惊不叹。
美丽的是成长
痛苦的也是成长
即使痛苦也要成长
即使痛苦也还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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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10 18:56:58 |只看该作者
美,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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