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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作为决定性的偶然及作为意志的表象和世界——《李勤自传三式》序(代南木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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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发表于 2022-5-24 14:37:52 |显示全部楼层
作为决定性的偶然及作为意志的表象和世界


  ——《李勤自传三式》序

                                                                                                           杨凯毅




      翻看以前给李勤老师写过的评论,我知道我再写不出这么滚烫这么长——即使有些绕口有些结巴也还滚烫而长的文字了。不得不说,我对于文学和文学家的看法,这几年又改变了。十七八岁读大学那会,热衷于与舍友争辩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二十四岁那年,我确认并坚信“生活高于文学”,文学家应该自觉地在“文学低于生活”的前提下让“文学提升生活”。现在,我常常在上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就告诉学生“文学是虚构的”,文学家的话不能当真,他们只是在“讲古”。

      所以现在来给李勤老师的大作《李勤自传三式》写序,实在是既困难又危险的一件事。好在李老师的“自传三式”其实大多老早就写好了,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没有出版而已——而我也是老早就读过了这些文字。早些年的感受跟现在并不一样,我想这就恰恰好,可以让我倒退回去一下,在那时的状态和氛围中来再次阅读和谈论。这听起来像是是对过去的清理和总结,但其实,现在和未来不就是往往决定于过去,只是过去的延续而已嘛。



    一 作为意志的表象和世界


      在我纠结或不再纠结于生活真实和文学真实之关系的时候,我还是不自觉地默认了一个前提:文学源于生活。这个默认长期以来几乎不言自明而难以被觉察更遑论其被审视和批判,这个默认使得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成为文学的首要问题,因为它涉及到文学之源头。

      但假如我把文学看成是心灵力量的产物呢?那么文学就会跟精神性的事物而不是物质性的事物关系关联性更为密切,我们就必须更多地甚至更首要地去思考人的认知、情感、意志、审美等心灵力量与文学的关系了。

      你认真看一下李勤老师的自传,《无有》由九个梦所构成,全部都是心灵事件,是心灵力量的外化(而不是现实生活的幻化),最能一目了然地看出心灵力量与文字表达之间的直接关系。而《归园》很显然也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再现,更不是重刻与复述,它是改写。改写的过程其实就是心灵力量的外化过程,人的认知、情感、意志、审美等等心灵力量经由虚构、隐喻、夸张、变形等等文学手段的处理,落实为语言文字,生活事件不过是心灵力量的偶然性载体而已。最为写实的《你在》,同样也是作者知情意等心灵力量作用下的结果:每个你都是也只是作者心目中的你,当然也可以说成是由作者的语言文字所生成的你。所以,你虽然并非本身的你却也是看着活生生的你,这就是语言文字也是文学的魅力,是语言文字也是文学的自我敞明和自我遮蔽。

   因此,我把叔本华名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个书名的文字改动了一下,变成“作为意志的表象和世界”,以此表明意志对于作家作品的重要性。以意志为代表(包括认知、情感、审美)等心灵力量,造就了作者的外部生活和内心世界,并通过文字展现于她的创作之中,成为她的现实生活和文学生命的世界。

   一个人的能力很重要,确实,能力往往决定了你能干什么、会成为什么人。那么心力呢?我这么认为:如果能力决定的是你的初始选择,是起点;那么心力始终干预你行进途中的向度和长度,而这往往意味着过程和终点。《李勤自传三式》看下来,你会觉得李老师就是一个榜样:人生有多少次自控,就会有多少次成长——当然,自纵也一样。只是李老师偏爱着前者,而且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把自纵纳入自控的编队之中”。从立志到整个的人生规划——包括如何进取和规避(即人生积极性一面和消极性一面的消长变化),都在她的生命意志的观照之下。她向我们诠释了心灵力量对于人格甚至于人生的塑造,为人如此,为文亦复如此。三传中虽有“归园”,但回归田园回归自然的表述实际上少而又少,它实际上应该是心灵之园,意志对于自然的压倒性优势显而易见。如果从流行于这一代人的存在主义思潮的角度来看,自然即自在,自为即意志,是自为的意志使人成为会思想的芦苇、能选择的灵长,成为存在的主词。



    二 在故事书和伦理学之外:论辩术


   评《李勤小说选》的时候,我提到了两个概念:伦理学、故事书,旨在探讨李勤老师创作中之叙事策略的使用及其现状和走向,因为我发现李勤小说在叙事过程中存在非常非常多的议论,而且这些议论潜在成为说教的隐患。当然,我也知道一切的说话都存在变成说教的可能——即使是照念说明书。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热心救世者,他们一开口,这种危险就更加如影随形。

      李勤老师对梁晓声《恐惧》的读感式评论《读<恐惧>的恐惧》,就是直接而公开的“说教”——当然这篇文章不属于叙事性作品。但人总是会有一些早早养成的习惯,在不经意间就表现出来的。李勤老师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啊,人》,手抄过《牛虻》,自己也是知青作家,通过人物对话或者(意识流)心理活动的描写来发表议论(及抒情),并不难得到解释。我要提醒的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度”的问题罢了。因了要写评论,又恰巧看了电视剧《人世间》,我就有意无意地问了一下李勤老师。李老师对梁晓声这部作品评价很高,也对他终止两个三部曲赞许有加。因此我就想,这既然是一种已经自觉的选择,那我是不是也就应该有更加深入的思考或者换个角度继续思考,并着意给予回护。

      除了回到文本,更加认真仔细地阅读文本,别无他法。慢慢的,我从《你在》、《无有》的某些篇章中摆脱出来,掠过那些自白和嘱咐,更多地关注于《归园》中的对话,尤其是后半部分的对话。里面有不少类似于对簿公堂的场景让我深思,我先是想到了呈堂证供一词,但又觉得好像不够贴切;于是又想出了一个更有能动性的词:辩护词,但还是觉得似有不妥,因为毕竟互相之间的心灵拷问跟公堂诉讼还是有质的不同;最后我选择了现在这个词:论辩术。一是这个词更接近于叙事策略的方式;二是传主本人就是一个被人目为也自承为不辩则已辩无不胜的(偶)辩者,用论辩的方式来展开言说非常靠谱;三是读者想来也会乐见自传中“文如其人”。

      依我对“论辩术”的理解,我觉得最重要的无非两端:如何轻易自证和如何令对方无法自证。当然,二者其实也可以合二为一,一词以蔽之曰:自证同一。口是心非、言行不一、前后悖反等等我们常说的自相矛盾就是自证同一的失败。我们看李勤老师的自传,不管哪一式,都是作者竭尽全力的自证——当然其他人也同样不遗余力。而自证之所以是自证,就在于它的个体性,个体差异使所有自证者之间必然无法完全同一(注意是同一而不是统一),这就是所谓的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普世价值得以实现的难题和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上帝的秘语也藏在这两片叶子之中。除了无法自证者如外婆、秀凤或明显自证失败者如闻亮、郭蔓汀,许多人还是能或多或少自证了的,比如归园八子、沈茵、苏虹等等,当然自证得最多非紫三角莫属了。但是他们的自证,互相之间不可能同一,自身之中也不可能同一,这样互相矛盾、自身矛盾就不可避免。

      但也许,持有普世价值观念并热心救世者不想妥协,他们会抱有这样的梦想:自己走出并引导他人走上一条通向天下大同的道路。而或许,现实的图景是:互相扶持互相成全者是酸楚的,互相撕扯互相践踏者也是酸楚的。

      浮生,难得有一归园,难得新朋故友可在园中相诘、自证,就莫问长居短憩、梦真梦幻吧。证毕,散去,回家。人既是大型群居性动物,也是独立行走的动物。相喣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当然知道我不是传主,我往往止步于自圆其说。我又想起了前面那个词:意志,那个短语:作为意志的表象和世界。



    三 欲望的大版图和我们的窄视角


       欲望的版图其实很大,就是我们想要的一切。但经由我们狭窄的视角,它往往被拘囿于本能:比如食色,比如权位富贵。经此窄化,欲望也就成为贬义词,成为口诛笔伐的对象。但是程文超先生在《欲望的重新叙述》中,把欲望的失地重新交还给它,于是欲望成了人的各色各样的需求。马斯洛曾把它分为五大版块,其中有自然性的也有社会性的,层次也不一样。人生理想及其实现,是人的欲望及其满足,而理想显然是个褒义词。

      李勤老师的欲望书写是在一个相对正统的框架内进行的,所以虽然传主被视为怪人而其本人也愿意以怪人自居(这其中其实可能涉及生存智慧和生存策略的问题),但拿正统观念来衡量和评判的话,其实并不怪。她是被误解被伤害被扭曲的正常人。错的不是她,而是把她变成“怪人”的他者:包括原生家庭、社会环境、时代风气,当然也包括各种各样丑恶的人和人性。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传主对于自身欲望的全面书写时表现出来的自我肯定和自我辩护了,其自信还是显而易见的。小时候的早慧,因为自觉性尚不确定,略过不议。但稍稍长大之后(其实以今天的眼光看,年龄不大,14岁。但我三十年前就认定早熟的女性十三四岁人生观就基本成型,男性早熟者稍迟,要到十七八岁),传主在两性关系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处理方式,就已经很能看出其欲望观的自觉性了。

      到了知青时期的“独身宣言”,就更是一个深思熟虑的结果。你可以把这独身宣言看成是对于爱情、婚姻、家庭等欲望的背离和推拒,而这种欲望属于常人之常态;但我也可以告诉你:独身宣言的非常态背后却并非异常而是超常,是超凡脱俗的追求,是比常态更高一个层次的需求,是更大的欲望。而这也正是可以被正统观念接受并被当时主流思想鼓吹的欲望书写和表达:精神追求高于物质追求,所以为了追求崇高理想(当作家)而放弃肉欲享受(恋爱、婚姻、家庭)是值得肯定和赞许的,它甚至有可能成为榜样而被广为传颂、万古流芳(这个恰恰就是古往今来最大的欲望)。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独身宣言的破灭。这显然也是一个反复考量之后的选择——这种选择甚至到了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关于魔鬼与上帝必择其一方为存在的高度,是非常充分的自为——文本的论辩术在这里有十分精彩的体现,我也曾在《本质是选择出来的》一文中有过探讨——但我们还是回到欲望书写这个话题上来:无法自证同一会被标记为背离甚至背叛,如果取代上一个欲望的下一个欲望无法完成对上一个欲望的自辩成功,那么欲望书写和表达就会因其不合理而不能成立,自辩失败。但我们看到,论辩的结果是:救人高于且紧迫于达己;达己不见得会因为救人而完全无望。这样就完成了既保留初衷又升级需求的欲望书写。这当然也为正统观念和主流思想所允许和赞同:自我牺牲精神在任何时空中都是值得尊敬和宣扬的。

      而确实,好事多磨而已,人救了,己也达了。文本中有那么多老战友那么长久而执着地关心传主的婚姻家庭,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当然这也印证了我第二部分的观点)。我觉得关心一下就好,传主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女性角色相当完整;身边总有爱慕者,女性角色让人羡慕。独身被认为是一种欠缺,何尝不可以是世俗的偏见。当然,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也知道了自己的无情。

      那么说一下那个郭蔓汀吧。李勤老师对于这个“她”的欲望书写,固然也有诸多回护,但真的就篇幅而言我还是觉得没有自己或其他人的自我辩护来得多。想起我少年时代在电影院屏息看《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觉得她才是那个既不被正统所接受也不被主流所允许的那一个。她确实叛逆。她当然有许多不足,但她应该可以怨恨得更多——她自绝于人世不久,她的那些欲望,随即被涂写到许许多多的角落,而正统和主流也不再多说什么。

      没有知青场就不会有逃亡(逃亡书写曾经是新时期文学的一大题材和主题)的机会,没有逃亡的成功梦想就始终只是一个梦。实现了作家梦才有空来构筑《归园》,而归园里有那么多知青场的重现。但我愿意把时间往前推到祠堂里那间阴暗恐怖的小教室,再把空间推给那个往返于海港和山城途中的落魄者。他们是真正偶然闪过的事件和人物。



    四 指称、代词及其指代


   在谈到“梦侣”之前,我们先来看看引他出场的那位,我姑且根据文本把他叫做“云端上的老人”:

          云端之上这位老人
      我认识
      当然,这认识
      是抽象而单向的
      于报刊和广播
      高山仰止的智慧
      造就亿万人心中的圣坛


      这个梦做于1974年,传主15岁,刚刚踏上知青路。现在再来问:这位云端上的老人究竟是谁?他自带光环,他的宁静将传主透析。他亲切而慈祥,他会是谁?1974年,我9岁,我心目中也有一位永远不老的老人。看来,是天上的主神、人间的至尊,入梦垂询。所以传主得的是神谕、领的是君命——这格局,显然比彼时那些动辄就遇见缪斯女神者,来得高远阔大的太多了。

      这位云端上的老人,传主用了一个“他”字指代他,但没有任何性别上的质疑。略过。我想说的是,这种开头方式,让我突然想起屈原的《离骚》。但屈原可以摆谱可以认命,而传主的时运和身世却到了不堪的地步,显然还是不尽相同或者很不相同,也许我只是想到了一个词:神秘。

      这位云端上的老人,也就只出过这一次场。但我觉得他比出场九次(九虚指多,但不像十的圆满,也不像十二的满溢——本来作者是打算要写满十二个梦的)的“梦侣”更加重要。是的,这个引路人太过重要,这个引子太过重要。

      “梦侣”第一次在梦中甫一出场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梦后以及后梦中的那些待遇。相反,“梦侣”一出场就遭受到了充满敌意的质疑。奇怪的是,这质疑不是来自于他的抢答,而是也仅仅是来自于他的“他”性,也就是性别。


      你是一个他
      隶属于他们
      而他们
      本是我,或者说
      是她们的敌人

      

      其实
      我始终记得
      扼住脖颈
      把我甩下深井的
      不是八爪鱼
      而是他们
      陷入深井
      欲逃无计的
      不是我
      而是她们

      

      我这个她
      必将特立独行
      永不与他们为伍
      如果一定要谈献身和归宿
      就让我活在我的专属格子里
      愿文学的圣焰,将我焚化


   但是让人始料不及或者说可以预见的是:“她”马上反悔了:

      可是
      我怎么能摒弃
      冬夜里,这一个
      可遇不可求的梦
      我怎么可以排斥
      这一个与我气息相通
      纯净如泉的人
      不,我不能
      正如日子
      有白天黑夜
      人生也有现实和梦想
      那么,就让
      理性坚持于现实
      而你,梦侣
      活在我的梦乡好了


   你可以注意一下这里的人称:他和她(当然也可以包括他们和她们)都消失了,代之以你和我。代词的转换意味着身份以及身份指认(包括自指和他指)的改变。“而你,梦侣/活在我的梦乡好了”。这个呼告式语句,这个称呼,这个心照般的告知,我想,“她”的反悔,何止相知相惜而谅解接受,那是要结伴成侣同活共生啊!


      梦乡里
      你不是他
      我不是她
      没有他们,没有她们
      只有你我,只是你我


      而生活不像写字,想怎么用词、怎么搭配就怎么用词、怎么搭配,梦中感想如何能断然割断于现实生活?你在梦乡赦免了这一个(他),梦醒之后她怎么去刑罚那一群(他们)?

      生活在继续,梦,也在延伸。我们在文本中依然还是看到了既有“紫三角”、“归园八子”,也有婚姻和家庭。我不想讨论必然性和偶然性,它们都已然发生。

      解梦是挺好玩儿的事情。年轻时我也做梦、解梦——精神分析学的那种玩法。喏,就是醒来把五脏六腑拿着翻看,顺带清洗一下。现在老眼昏花,所以,不多解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九个梦中挑自己感兴趣的解解看——其实,传主在每个梦的后面也都有解说,你参考一下?



    五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如果说《无有》写的是一个大大的虚虚的真正单数的梦乡中的你——梦侣,那么《你在》就是一个个的或大或小的复数的实实在在的你们。为什么心灵性的你占了整整一大本书而现实性的你们只占有另一本书中长短不一的页面?这肯定跟传主的认定有关,跟生命意志有关。另外,传主曾经对“自传三式”有过一个自我定性:《归园》写的是李勤的社会人生,《无有》写的是李勤的梦幻人生,《你在》写的是李勤的文学人生。“梦侣”这一个“你”伴随了贯穿了李勤老师的整个文学人生梦想,而一群你们在李勤老师的文学人生路上的相伴,带有阶段性也各有轻重长短。

      《你在》共有三十九位入传的“你”,可分长辈、平辈、小辈三类,体现了一种文学道路上的薪火相传关系。这些连缀而成的散文传,有一些已经发表于各类报刊,并得到交口赞誉。小圈子里的人和传主本人也觉得《你在》是“三式”中最好的一式。我也觉得《你在》确实有最为明显的可读性,但有时候我也会想:《你在》也是最容易的。《归园》作为长篇小说,有某种“三一律”的剧本构架,应该挺花心思的;有长长的自辩和论辩,也挺费心力的。《无有》虽然一直为我所挑剔,但《无有》应该是“三式”中最不可以被浮光掠影对待的。我读《无有》的消耗比其它二式的消耗要大得多——我固执地认为这对于作者也是一样的。《归园》的厚重感、压迫感和探索性,

      《无有》的神秘感、窒息感和深刻性,被安排在最后出场的《你在》,我的偏见:似乎并未对前二者有所突破和超越。当然,《你在》也自有它前二者所不具备的特点和长处。

      首先是它的实在感。如果只有《归园》的小说虚构和《无有》的诗歌梦想,“自传”的说教不免会受到质疑。《你在》以散文的写实身相解决了这一问题。

      《你在》从外婆开篇,中经闻亮等人,最后以女儿结尾,涉及人物(远不止)三十九位,是对传主“文学人生”的接近于线性的勾勒,所以其排序,除了年龄辈份的考虑之外,更多的似乎是文学路上遇见的先后。单篇看往往只见一点,全书看可见全线;连续性在间断中时隐时显,总体来说有其整体性。

      但《你在》作为自传,与一般自传“以我为主”的习惯写法不同:“以你为主”——当然有时候也“主客不分”。这样写一般人可能会觉得传主难免“吃亏”,但如果从“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角度来考量,其实也算是“互相成全”吧。

      我在这里节外生枝地提一下:其实,有些人一直在《你在》中在着,但传主并没有给予独立的篇章,比如“爸爸”和“妈妈”(这个指称你觉得怎么样嘛);有些人偶尔在《你在》中鬼魅般闪过,比如某些个“能人”(这个指称你又觉得怎样),传主直接不给他(们)遗臭万年的机会。

      我还要更为离谱地想一下:假如“送养女”真的偶然成功,李勤老师后来会不会生活得更加幸福或者更加不幸?假如“摘桃子”偶然失败,李勤老师现在会不会有更多的文学创作和更高的文学成就?当然,李老师写的是现实。

      其次是它的讨喜感,也就是人们一般所说的喜闻乐见。《你在》以你为主,给足了每个你的“主角光环”和参与度,扉页上的题字还给出了相当的“自主空间”和自由度,不能不说这是非常成功的“书写策略”。

      “你”的书写分单数节和双数节两个部分,你可以看到哲理和文采,也可以听见故事和人物,还可以明了作者怎样从上一个你到下一个你的自然过渡而不需要特别的提醒。

      当然,讨喜的地方还很多,正面和阳光也是其中的构成元素——这一点你对比一下《无有》就很清楚。让梦延长往往能减缓人生的幻灭感。

      第三是它的多样性,或者说全面性。虽然李勤老师故意(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不去写或不写给某些人(我觉得可能是这些人不是“你”),但毕竟还是写出了(远不止)三十九个人,至少是写了三代人,而且写出了个体各自的差异性和个人自我的多变性。更难能可贵的是:时代变迁在个人生活的得失成败、悲欢离合中未曾被漏过。也就是说,《你在》虽写“小我”,但“大我”并未缺席。

      最后,我胡乱说一句:如果李勤老师能够进入文学史的视野,那么或许她的《归园》和《无有》尤其是后者将会得到更多的研究——毕竟一般人谁愿意去释梦,尤其是那种血腥而压抑的梦。如果李勤老师进入地方志的视野,那么她的《你在》很可能会被更多提起并被津津乐道。



    六 “传”的逻辑分析:内涵和外延


      “传”是个多音多义字,也是单音节词,可作为文体名“传记”的单称,指用于记载人物事迹的文章。传记根据划分标准的不同,可分为自传与他传,也可分为纪实类传记和文学类传记。自传往往以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来叙述自己的生平事迹和著述等。文学类传记多用形象化方法,描写各种著名人物的生活经历、精神面貌及其历史背景,以史实为根据,但不排斥某种想象性的描写。其实,“传”除了有记叙的意思,也还有解说的意思,如《春秋》三传。所以,“自传”既可以理解为自我记录,也还可以理解为自我解释;是一个再现或表现自己言行思想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自我肯定或否定的自辩过程。

      《李勤自传三式》属于自传毋庸置疑。是翔实记述历史事件或个人生平为主的史传或一般人物传记,还是形象化、想象性的文学类传记?本来也应该不难辨别。但因为作者没有标明,所以我担心习惯于把传记当成写著名人物生平事迹和思想著述的读者,会下意识地以为这是一部一般人物传记——当然,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李勤自传三式》用了三种体裁:小说、诗歌、散文,都属于文学体裁,显然是在文学范围之内来进行写作,因而不会是历史记录和时事纪实,它是文学传记。

      文学传记的写作由来已久,也成就斐然,但似乎他传多自传少,小说多其他文体少。参照一下欧文·斯通的创作,便可管中窥豹。时下的他传,五花八门:大传小传、正传别传、外传秘传、评传杂忆等等,我还看过香港作家梁锡华的一本《李商隐哀传》。

      李勤老师与此不同,她用了三种文体来写自传。她在《你在》中是这样说的:“我就是要做一件古今中外没有人做过的事!这三体一传《你在》《归园》《无有》有朝一日结集出版,无论水平高低,都将是创纪录的。放眼世界,纵观古今,有哪位作家诗人著有三种体裁的长篇?更遑论三种体裁长篇自传!而这注定要由我亲手创造的奇迹……”这显然是一个极大的欲望书写,这也很可能成为李勤老师留给她的强力后援者们的一个话题。

      文学史上,众体兼备、兼善的文学艺术家为数不少,他们中有不少已被公认为伟大:比如陶渊明、苏东坡,比如歌德、泰戈尔。陶渊明有《五柳先生传》、《自祭文》、《自挽诗》、《归园田居》(二十首)、《归去来兮辞并序》、《桃花源记并诗》,(这篇文章的散文部分其实与当时的志人小说和志怪小说都有交叉,牛叉!)自传意味非常明显,尤其前三篇直接就是。歌德有《少年维特的烦恼》、《浮士德》、还有大量记述自己生活经历和思想的散文。当然他们没有把这些创作合拢起来称之为自传。歌德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清楚陶渊明应该已经很自觉地想通过这些文字给他事功失败的人生路上留下痕迹并自我辩解。

      我常常跟我的学生讲起陶渊明的自证:他既然选择了归隐田园,他就必须自证他的田园生活是美好的——至少是幸福的(在我的词典里,美好高于幸福),是他想要的人生归宿。所以陶渊明的田园诗(也包括他的其他文字)必须有自证同一的表现和能力。我也常常想起我年轻时代的欲望:我要写一本同时把诗歌小说散文戏剧融为一体的书来展现自我。我的问题在于我坚持要写实不要讲故事,而真实性既不见容于现实生活亦不见容于文字写作。或许六十之后,我改弦更张,讲“古”,可以把文字码成更多种文体的样子。我又想:这是何苦?又有何益?老都老了,您说是不。我也还知道,艾柯之后,还谈什么文体呢;物联网时代是不是很快也要到来了。

      但无论如何,就目前当下的文学界而言,李勤老师的“自传三式”,依然具有尝试甚至开拓的性质!一个出生偏远却小小年纪就“将军领命似的”的弱女子,飒飒地立在我们的面前,何其神勇。



    七 没有什么胜利,坚持就是胜利


   欲望书写及其现实满足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确立需求并不懈为之奋斗的落实过程,正因此,生命意志才自始至终显得如此重要。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生活,不同时空中的生命个体也会有不同的欲望需求,但相同的是欲望必被书写、欲望的满足必然伴随着生命意志的践行。“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一名联,今天的人可能无感,但对于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直延续到新时期文学的作家们来说,这可是他们表达人生理想时的共同命题。这种德才双修的追求,往往和它的联主联系在一起,带有殉道献身的意味。我八十年代初读大学的时候,看到许多同学把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李勤老师以及她同时代的知青,假如喜欢文学甚至将文学作为自己的事业,对这句话,应该比我更加有发言权,理解得更加深刻,落实得更加彻底和坚决。

      这就是《李勤自传三式》一路看下来,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坚持”二字的原因。是的,当一个人要在“三不朽”的欲望上满足自己的时候,她人生的所有道路必将充满了跋涉的艰难乃至颠仆的危险,她的意志必将成为她穿透迷雾的光芒和屹立不倒的手杖。幸而,《无有》和《你在》的开篇,我们就看到了“云端上的老人”和“我可怜的外婆”,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前者带来了光芒,而后者留下了拐杖。此后,她坚持在自保中展露锋芒,坚持作为她而为她们代言,坚持在逃亡中坚守一份脆弱的尊严,坚持有克制地助人为乐与人为善……总之,坚持,既在梦开始的角落,也在有梦无梦的路上。

      我愿意提两处我印象深刻的地方。一处是有人跟她打赌她活不过三十,这个赌其实非常要命,但是她活下来了,活着并写着,最后还感谢了这位赌徒。这位赌徒不知道:她有天命,有天命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后来,她自己安排自己的命,但是每次她的命总比她的安排更长久,她要的命谁也要不走。一处是她不要的:某文学奖和某遵命文学。他们不知道:她有天命,有天命的人可以“不食人间烟火”。这种生命意志的表达和表现,让我觉得《李勤自传三式》,密密麻麻写着的,也可以是这两个字:“意志”。

      在汉语里,有个词,似乎更形象也更传神:熬。李老师把它用到外婆身上去了,我想这就是它们之间的不同。外婆的那种熬,因为不自觉——她不知道自己在熬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要熬?能熬出什么来?所以没意义。但坚持就不同,它是生命意志在自觉地行使自己的功能。

      大概是因为李勤老师的著作早早写好却久久没有出版,而我的序言也是爽爽答应而迟迟未能完成的缘故,游子(李老师的女儿)看着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逼迫”着杨老师,于是打趣说:《李勤自传三式》出版,李老师就解脱了;序言写出来,杨老师也解脱了,大家都解脱了。是,我对文学与文学家的认知,跟以往是大相径庭了。现在除了教学的需要,我也不再读、写、评,跟它们很有些形同陌路是真,然而要割袍断袖——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终至解脱么?我想,我还没有完全考虑好。而李老师,她会怎么看待“解脱”?

      当时代的广告词从“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变成“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的时候,坚持就是一件奢侈难得、艰苦卓绝的事情了。我曾经把最后一批理想主义者的标签贴给张承志,我也一直觉得这标签同样适用于李勤老师,以及他们这一代的坚持者。我作为60后,是动摇者。对中国道家思想的同情和对西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已经使我不能说出“坚持就是胜利”了。所以小标题这句话,我经常接受它的另一种译法:无所谓胜利,唯坚持而已。这样,我也有别于那些“上帝死了”的欣喜者。

      《无有》最后一个梦我挺熟悉的,但从纯文本的角度上来讲,我还是更喜欢它接下来几节的文字:

      我将在阳台铺一方竹席
      盘腿坐下,安享闲在
      就着薄薄冬阳
      看经年苦旱的沙漠玫瑰
      如何在残枝上洇染殷红

      你看,一只红蜻蜓
      在这灿若焰火的枝头
      停下来
      翅膀上闪烁的网格
      兜住了
      欲逃无计的芳


   《无有》一直以来的躁动和血腥,仅仅在最后时刻,有了安宁和纯净,这既算是对开端之处“云端上的老人”的一个回应,也算是对交心“梦侣”的一个践诺吧。虽短,足够,挺好。



    八 余话:恍惚与仿


   刚开始给李勤老师的自传写评论的时候,我跟李老师抱歉过:“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写着总有些心情恍惚”。李老师居然给我回复说:“可能是我作品本身就有点恍惚,没办法”。后来,我竟然对这个词过敏似的,在文本中多次看到“恍惚”赫然迎面而来,故意要碰一碰我的眼窝。《你在》写冬荒的那节,是这样写的:

      恍惚,一切都还在眼前。记忆之泉在幽深的岁月深涧顺淌缓流,一路奔涌迸溅的水花,兀自起起落落,恍如友人们时时闪回的音容笑貌,温润清新。


      这让我又恍惚了起来:究竟是“恍惚”还是“仿佛”?是“恍如”还是“仿如”?在《归园》和《无有》中,我同样多次遇见“恍惚”“仿佛”“恍如”“仿如”这些词,这让人觉得此处使用“恍惚”和“恍如”,不像是文字输入时的失误。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归园》中紫三角某一年元宵节留守知青场,关于志向和生活方式选择喻示物的描写:“紫蕙选择流水:昼夜不息,持之以恒,清澈见底,朴素无华”。而《无有》在“梦侣”出场之前,我对“云端上的老人”的提问的回答,却不是这样。问答如下:

      两种生活方式
      让你选择
      登山式和流水式
      你选哪一种


      答案
      是现成的
      问我一百次
      也不会有所更改
      今生今世
      我将如信徒朝圣
      向着既定的理想之巅
      脚踏实地
      一步一个脚印
      攀登向上,跋涉向前
      即使无路可走
      即使荆棘满途
      登山式
      依然是
      我唯一的选择


      而显然,诗歌中描写的梦境,时间在前;小说中知青场紫三角的述志,在后啊。

      恍惚中,我对自己说:传主不可能不知道她写下的这些字,因为这些字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在紧要处的。而且她也来得及改,如果她想改。可是如果生活的悖论,真实而强大的程度,到了有意无意去忽视或无视文学的同一的境地,哪又会怎么样?我用力眨了一下自己的眼。

      同样,小说里的段艟和散文中的闻亮,风轻扬和阳暖,当然还有许多我对不上号的人物,既然是“三体一传”,为什么还“自立门户”?不改,总得有些因由。一句“一仍其旧、保持原貌”似乎很难说服稍为挑剔一些的读者。任何初衷都很难一直保持不变,其实也没有必要一定要保持不变。初衷与否,关键还是能否可以自证同一。一致性,在同一部作品之中,是不是应该有最大限度的坚持?

      恍惚之中,我又想到了这个词:透析。


      奇妙的光环
      突如其来
      罩住我
      前所未有的宁静
      将我
      瞬间透析
      ——《无有》


   这个词一般人可能会用“包围”、“淹没”或者“浸透”,但李勤老师却选择了这么一个医学概念。我没有专门去查看辞典,但依稀记得,“透析”应该是跟尿毒症需要换血或滤血有关。那么这个描写,仿佛是在写一个人的“脱胎换骨”,重焕生机?



      这个序,因为要面临的困难确实比较多,所以一直觉得很难写,也无法预计会写成什么样。现在终于结稿了,一看,似乎熬成了一锅什锦煲,挺让人哑然失笑的。不过,写的过程始终是一个学习和思考的过程,在我无心向学的时候,我被迫认真地学习了一把。所以,谢谢李老师和她的《李勤自传三式》,毕竟是这样的时日,这样的文学现状,那些《黑白》分明的事物,还是要继续细小下去,恐怕就要离开我们的视域,不知《归》于何处?不知何时回来?





2022427日,毕稿于不法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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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24 15:48:12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杨老师!实在是太辛苦了。
      整部《李勤自传三式》写作时间长达13年。单单是《无有》,就磨了11年。
      这么大的时间跨度,连我自己都被磨得“恍惚”了,真不敢相信杨老师能把思路连接起来。
      但杨老师信守诺言,愣是把这个总序写出来了。而且,还是写得那么认真,评得那么到位。
      这耗费的不仅仅是心血。
      而作为作者,我除了说声“谢谢”,又能怎么样呢?
      要是以前,我会认真研读评论,从中汲取养分,助力此后的创作(这是我自认为的对评论者的最好回报)。
      但是,如今的我,却连这一点都不能保证了。
      我只能说,让我好好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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