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 你在·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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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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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11-3-13 20:42:5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7

　　
　　我天生是个独行者，孤独寂寞是我的专利。
　　孤独令长路更长，寂寞令黑夜更黑。
　　所幸的是，这一路有你。无论我看没看见，你都以你独特的方式陪伴着我，不离不弃。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现身呢？
　　我不怕孤独，不惧寂寞，但也热切盼望遇见更多的同类，如同沙漠里遇见清泉，酷暑中遇见凉风。
　　愿越来越多的朋友为我所遇见，愿每一次遇见的都值得记取，愿每一次的遇见都成就一幅清新风景。
　　
　　
　　

8

　　
　　牟河，你一定料想不到，我会在这样的篇章里提到你。
　　留在你记忆中的我，一定是冷漠无情的。时隔四十年，你是否还会埋怨我不给你答复。
　　你我之间还算不得朋友，只能说是校友吧。但是，即使我外表冷若冰霜，内心里却时常感念那些曾经给过我帮助的人。
　　我记得你，记得你曾经借给我那么多书。四大古典名著，《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岩》、《苦菜花》……我不知道你哪来的书，反正每次碰见，我们都交接书——我交还看过的，你递给我新借的。
　　那是我读高一的时候。我住的可湖村离甲东中学有十多里路，途经三四个村子，你就住在离校最近的那个村子里。你当时读高二。
　　最初，应该是你和我哥先结识并借书还书的。我在一旁看到了，便从我哥手里转借。
　　当时，我和我哥同级不同班，平时一起上下学。那时学校有许多劳动课、政治思想课之类，我哥对这些非文化课一般都不怎么上，而我却是什么课都认真积极地上，保持全勤，所以很多时候我就落单了。
　　可湖村那一年虽然有十多个学生升上高中，但只有我一个女生。由于当地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习俗尚未完全破除，加上我本人的孤僻性格，我是不和别的男生搭伴走路的。有时遇上了，我哥在场的话，我就一个人跟在人群后面，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就赶前或拖后，故意错开。
　　你和我们兄妹结识以后，我每次独自经过你村子时，你都会突然冒出来，或者是在前面慢慢走着，或者是斜刺里穿出，或者从后面赶上来。开始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会那么巧？但想想也觉得正常，你是获得“爱校如家”称号的好学生，而我是三好兼全勤，比别人更早出晚归些，也说得过去。
　　当然我们不是并肩走路，而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交谈也不多，我是极端的寡言少语，一般都是你一个人在断断续续地说，那十来分钟的路程其实也说不了多少话。
　　由于我每交还一本，你就新借给我一本，我就极尽所能地快速阅读了。厚厚的一本小说，我不用两天就看完了。那真是囫囵吞枣般的阅读。什么生字、难字、费解的词语，我都一一跳过，不要说我没有字典词典，就是有，也没那个工夫去查找。大段的环境、景物描写，我全都一目九行地一扫而过，留心看的是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那个时期养成的这种很不好的阅读习惯，一直到现在都改不了。
　　我最好的阅读时间，是在学校里的午休，还有课间休息时间。在家里，依然是做完家务活还要织网，但我学会了“一心两用”，边干活边看书。烧火煮饭时，右手塞柴草，左手翻书页，眼睛自然是倾斜于书本。
　　有一次因为看书太入神，把饭烧焦了，父亲大怒，收缴了我的书，扬言说要把书丢进灶堂烧掉。这可把我吓坏了——书是借的呢！不得己，我第二天到校向班主任求助。班主任挺不错，周日专门跑十多里路来做家访，和我父亲说起我如何品学兼优有培养前途，应该支持鼓励我多读课外书等等。当时我躲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老师和父亲的谈话，听到父亲感慨地回应：“是啊，我几个孩子里面，就数阿勤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当工农兵学员，看她的造化吧。”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中国，高等院校招生实行基层推荐与文化考核相结合的方式，讲的是“又红又专”。我父母家庭成分高，子女本不在“红”之列，只是我在学校各方面表现很好，又是女孩（当地女高中生较稀罕），所以说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有班主任说情，父亲把收缴的书给回了我，我也保证以后不再边烧火边看书了。
　　我更多的是边织网边看书。织网是需要眼睛看着做的活，讲究的是眼到手到、双手配合，嘴巴倒是空闲的，织网的人可以随意说笑、唱歌，要看书就难了。我把书摆在左腿上，人是在织网，眼睛着重点落在书上，眼角余光罩着网，依靠熟练性进行手上的操作。有时，稍有偏差，梭子就连带着拳头直奔胸口砸来……没办法，网是不能不织的，而不在织网的同时看书的话，一天就看不了多少页。
　　你总有办法弄到那么多书，也总那么慷慨地借给我。你没有卖弄自己寻找书源的本事，没有邀功，没有让我不安的过度热情，而且，你对其他同学也同样热情，帮这个帮那个，学校的各项活动，都有你活跃的身影。
　　如果我们的交往至此戛然而止，如果你毕业后不在路边作那一次专门等候，不问我那一句话，该多好。我相信，随着岁月推移，我会越来越经常地想起你，感念你对我的好，而且，我对男子的敌意也会因你而大大减弱。你和我在那一段村道上的相遇，会成为我笔下的佳话。但是，生活自有规律，不容假设不容幻想。
　　你比我高一届。我还在准备高一学年复习考试时，你就毕业了。有好些天没再在路上碰见你，过后想想，也许是因为复习考试期间，我哥是和我一齐上下学的，你才没出现。学年结束，开过全校大会，我拿着三张奖状，又一个人独自回家——我哥开会开到一半就先溜了。走近你的村子，远远就看到你站在一棵树下，从那姿势上，我看出你是专门在那等着我的，而且等得很焦急了。这一次我们没有交换书，也没有各走一边，而是你陪着我边走边说，快过村界时，你突然问我的出生时间。我说了一个笼统的时间，大概说的是季节或月份，你接着问：“是哪天哪个时辰？”我心里“格蹬”一下，想了一下才答道：“不清楚。”你郑重其事地叮嘱我回家问母亲，特别要问清是哪个时辰。我含糊地“唔”了一声算作回答，加快步子走开了，心里其实慌乱得很。
　　生长在海岛渔村，我早就知道有“对八字”一说，是男女青年缔结婚姻的一道重要手续，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拿到算命先生处，测算这两个人“命水”是否合，合则成，不合则散。可是，牟河你怎么问我这个呢？我不知道你那年多少岁，只知道你比我大，但再大也不到二十岁吧，而我才十四岁啊！
　　这一问，把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整个推翻了。原来，你借书给我，是别有用心的。我还以为自己真的遇到一个活雷锋呢。而且，你表示的不是一般的男孩子对女孩子的那种好感，而是直接把问题提高到婚姻这个层面上。这让我很难受，更令我懊恼的是，我曾接受了你的好处，借了你那么多书，自觉亏欠了你，但这样的问题，我直觉上就不愿意回答。所以我很苦恼，下次见到你时，应该怎么回答你。那时的我，还很懦弱，还没想到要直言指出，你不应该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苦恼了一个暑期。幸亏老天爷帮忙，我父母恰好在新学年开始前，调往另一个村小学任教，那个村子在另一个方向，我去甲东中学不需要经过你所在的村子了。
　　但你没有放弃。你托路过的同学捎来纸条，我没回复，你竟跑到我父母新任教的村子找我，并留下了纸条，害得我被父母好一通审问。
　　自此，我有点害怕你的出现了。一是怕你再提那个问题，彼此难堪，二是怕你给我造成不良影响，让人家以为我和你有什么事情。还好，你还懂得适可而止，没有纠缠不休。
　　说起来，你我之间还真的是有缘分。我每一次经过你的村子，都会遇见你。读书时如此，毕业后我去了知青场，甚至工作后，间隔那么多年，还是如此，不得不让人感叹世上真有巧遇。
高中毕业前，父亲给了我一块钱自由支配。我兴冲冲跑到公社新华书店去，左挑右选，最后是买了一本王愿坚的小说集《路标》。买好书回家的路上，你又不期而至……
　　我高中毕业后，去陆丰良种场当知青，有一次回家过年。那年我父母亲分开任教，母亲带着我两个弟弟还住在原来那个村子，父亲到你所在村小学教书，人回家过寒假，被子蚊帐什么的还丢在宿舍里没清洗，叫我去收拾回家来洗。我预感到这一去可能会遇见你，就叫了小弟陪我去。结果，真的，我和小弟刚进父亲的宿舍，还没拆下蚊帐，你就出现在门口了。当然，你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只是问了问我在知青场的情况。我收拾好被帐，就立即和小弟离开了。说真的，当时我心里是很紧张的，怕你当我弟的面说出让我难堪的话……
　　1983年秋天，我在甲子教书时，和萤光文学社一帮文友去甲东中学，找在那教书的文学社成员若诃。聚会结束后，我坐着文友的自行车经过你村子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你，心想隔了十年，这次路过会不会还遇见你呢？正想着，你真的就迎面而来，迟疑地叫一声：“阿勤？”这一次，我不再害怕你了，爽快地叫骑车的文友停下。你牵着一头黄牛，扛着锄头，显然是下地干活刚要回家。我下了自行车，和你说了几句话，告诉你，我在甲子教书。牟河，十年不见，你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满脸沧桑，几乎成了一个小老头。过后，同行的文友不相信地说：“这人是你同学？怎么一点都不像，说是老师还差不多！”
　　牟河，1983年那一见之后，我再未经过你的村子，也再没听到过你的任何信息。我不知道你过得如何。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过如此罢。
　　唉！你我本不该如此。有着这么奇特缘分的人，怎么就恍如隔世了呢。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也没有抹杀你对我的作用。我的文学基础，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你。可是，没有办法，我是从来未曾回报于你啊。
　　如果要清算人生债务，你就是我的一个债主。
　　这样的债，是无法偿还的。
　　我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做人，好好写作，以此对人生作一种广义的负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