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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蕙努力调节着自己,尽量平缓地开始了自我解剖:“你知道的,我在十六岁时就确诊为神经官能症。神经官能症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病。大家看得到的,体现在我身上的是失眠造成的苍白和干瘦。大家看不到或者说没注意到的,其实还有不少症状……而药物,并没有多大帮助。三十几年来,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当医生,进行自我治疗。
“我的症状,主要是神经衰弱,兴奋与抑制失调。在梅岭知青场那几年,每天干活累得半死,大脑神经却还是松弛不下来,往往是三、四个昼夜都处于兴奋状态下,连迷糊都不曾迷糊一下,身体上则有口干舌燥、虚火上升、头晕脑胀、口腔溃疡、常流鼻血等现象,但这些都是小毛病,不足以请假休息的。其实在那些日子,真让我休息也没用,即使我疲倦得眼前冒金星,躺下去却依然无法迷糊,更别说睡着了,脑子无休无止地运转着。这种可怕状态持续三、四天后,会有一夜好睡,然后再开始一个新周期的煎熬。
“那时我服用了多少谷维素和参维灵啊!场里卫生所也只能开出这样的药物,但没用。有一阵确实受不了,跟队里的赤脚医生说了许多好话,开来几片安眠药,医生叮嘱一晚只能吃一片。第一晚吃了一片,丝毫不见倦意,第二晚吃了两片,还是精神得很!从此我不再指望安眠药了。我明白如若长期超量服用安眠药,会严重损害神经,无异于慢性自杀。而我,珍惜自己的生命,我还要有用之躯去创造自己的历史呢。我尝试了种种方法,什么数数呀注意力集中在脚指头呀等等,全都不顶用,失眠依旧。正如我用各种土方治疗流鼻血一样,一点都不奏效——直到后来才明白,这两种症状是有因果关系的。没办法,我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不再介意是否睡得着、是否流鼻血,告诉自己即使睡不着,静躺着身体也能得到休息,流点鼻血不要紧,反正也是一种新陈代谢。习惯了‘逆来顺受’之后,情况反而有了改观,症状减轻了,我也学会了两种特殊本领。一是睡不睡得着一样安静,静得让同房间甚至是同床睡觉的人都觉察不到我失眠;二是流鼻血不染脏衣服、被子,无论白天黑夜,也不管是站着干活还是躺着睡觉,鼻孔一热,就立即感应到了,随即伸手探拭,确认以后就用一只手按住鼻孔,一只手撕揉纸团,塞住鼻孔,条件允许时再弄湿毛巾冷却止血。一边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一边是失眠流鼻血的煎熬,还有无形的思想压力,所以我在整个青年时期,就像烈日之下长在焦土上的一株枯竹,干瘦而憔悴。
“如果仅仅如此,并不至于令我对自己的人生悲观。我相信自己的信念能够支撑整个精神世界,顽强的意志最终能够控制神经,即使虚弱不堪,也还能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毕竟人生才刚刚起头,生命力还很旺盛。但是,偶尔一现的失控发火,令我透骨悲凉。我惊悚地看清了,我是双重继承了来自父系和母系的精神痼疾!在我身上,既潜伏着爸爸的暴戾,又隐匿着妈妈的歇斯底里。这种突然发作,完全没有预警,就像被遗忘了的定时炸弹一样,瞬间暴发,玉石俱焚……我只是在看到对方的反应时,才意识到自己又失控了。这时我拼尽全力去抑制自己,紧急刹车,而这并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我只能说在那一瞬间,是身心俱摧。在青溪时就发作过几次。你没看到也该听说过吧?我事后分析,起因不在对方,而是全在我身上。因为导火索实在太微不足道,根本就不值得生气发火,完全是因为我潜在的火山被不经意地触碰而爆发,对方只是无辜的牺牲品。这种现象令我心胆俱裂。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深受其害,怎么可以反过来施暴于人?经过分析研究,我发现其中的规律是,我只在比较亲近、熟悉的人中间发作,诱因就是唠叨。而且,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在独自一人时发作,也从不在自己尊重或警惕的人面前失控。那么,对策就是设立‘防火墙’,保持适当距离。在防火墙内,我可以慢慢修炼,无论怎么痛苦怎么煎熬,受罪的只是自己,那又如何?只要不祸及他人就谢天谢地了。
“这是一个真正悲哀的现实。原谅我这么多年不曾向你袒露这一面,这是我长期没有勇气面对的一面!我觉得自己处于某个临界点,无论往哪个方向多迈一步,都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当时确切感觉到,潜伏在自己身上的危机是,我的精神状态,随时都有向狂躁症、强迫症、忧郁症、精神分裂症和癔病发展。这种感觉真是太恐怖了,恐怖得令人发狂!我不想让人知道,不敢向人诉说,就是在你或程中、伍柏面前,也不敢透露丝毫,我不愿意让你们将我看成精神病人。而实际上,我本来就是精神病人——神经官能症就是一种精神病症,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就在这种疯狂的边缘状态中煎熬着,咬紧牙关坚持着,悄悄地进行自我治疗。我还是相信肢体的疲劳可以抵消神经的兴奋,所以出工时从不偷懒,不论什么活都玩命地干。这还不算,工余时间我还自行‘修炼武功’,尽量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方面靠。同时,想尽办法找书读,丰富自己的知识,建立理想信念,加强修养,努力用正面的因素去驱除内心的黑暗,‘自己造就自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的。我不信邪,不信命,如果说我先天不足,生下来就陷于阴暗中,我就要靠自己后天的努力,凿穿地狱,开辟属于自己的光明天地。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而必定是一个曲折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必须忍受孤独和寂寞,自我禁锢是一种有效的自我保护。
“在咱们身边,并不缺乏此类例子。那个范嘉靖,记得吗?也算是个文学爱好者,平时总爱夸夸其谈,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一套套的,显得很有文化修养。后来,就在你考上大学之后一年多吧,就开始犯病了。真是可怜!我可以说是亲眼看着他一天天变疯的。先是在干活时,逮住谁就跟谁长篇大论,人家不跟他扯淡了他还在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然后是休息时间跑到人家宿舍找人辩论,有一次也跑到我那里,要跟我讨论鲁迅和高尔基谁更伟大。到最后,谁都怕了他,个个房门紧闭,他就跑到操场边对着篮球架,自个儿手舞足蹈地演讲,讲得声嘶力竭,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瘫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嘟嘟哝哝!队里只好通知他家里来领回去,一检查,说是精神分裂……还有二队的叶晓萍,那么斯文恬静的女子,平时见她都是未曾开口先掩嘴,一副羞怯怯的小家碧玉样子,谁料得到有一天癔病发作起来,竟会在场部卫生所追着毫不相干的陌生男子,搂搂抱抱地又撕又啃?吓得人家像活见鬼一样!过后,问起来她却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自己多么丢人现眼地失态过。大家还希望她是一时失心疯,过了就没事了。但她没过几天就又重演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癔病这个名词!多可怕的一种症状!
“还记得我那句话吗?‘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疯狂!’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却认为进地狱都好过当一回疯子!死亡对生命个体本身并没有什么,死了也就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亲爱者痛惜一阵,过后也都会淡忘。而发疯发狂,不但本人遭罪,还会祸害社会和别人,后患无穷。但我却时时感觉到自己处在疯狂边缘。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煎熬!我也明白,其实这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惧,本身就是病态。但处于病态之中的人,却是无力自行摆脱的。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惶恐不安,如蛆附体般折磨着我。我害怕自己有朝一日终会发疯,那真的是生不如死!我曾想过委托你和程中、伍柏这几位挚友,当我真的变成疯子时,协力帮助我结束生命。然而我知道那不可能,也不可行。不要说朋友下不下得了手,就是从法律角度讲,即使是疯子,即使疯子在发疯前有过什么交代,他人将其致死,也会按犯罪论处……
“那时我就明白自己应该过哪种生活。既然我的失控只发生在身边人中间,那么与人保持一定距离就成为必须,孤身独处是最适合我的生活模式。这既是自我防范也是自我保护。因为,失控发火,伤害的不仅仅是对方,同时也伤害了我自己。如果形成惯性发作并呈逐渐升级,最后就将是全面崩溃。我必须小心提防,隔绝诱因。另一个顾虑就是,既然我认为自己的精神疾病有遗传的因素(尽管这并非医院的权威结论),我就不愿再让其蔓延下去。这就是我之所以选择独身主义的终极理由。但这是不能说出口的理由,我只好三缄其口,让人们认为我是孤僻成性。
“直到近几年,大概是四十五岁以后,我才终于松弛了下来,确认自己已经安全,不再存在发疯的危险了。也就是在这几年,我的失眠和流鼻血等症状逐渐消失,人也渐渐胖了起来。实际上,这宣告我已经进入了老年!我的记忆力、思维能力等等,都大不如前了,而脑袋麻木、胀痛等症状,却在加剧,有时甚至到了说话迟缓、表达困难的地步!嘿,我不想费心去琢磨这是什么症状了,心里明白就好。对这些症状以及之后的结局,我并不惧怕。但我明白属于我的日子已经不多,我必须抓紧时间,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回过头仔细看看,原来这么多年下来,我并没有写下多少真正有文学价值的作品!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本不值得投入的事情上,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官样文章,掰扯不清的名利纷争。我看清了,如果我还陷在里边出不来,我终将抱恨终天。都说人生如博弈。既然我在生活上已弃子,那么在事业上就必须有所收获,否则我就真的两手空空,白来世上走一遭了。所以我当机立断,抽身退出,辞职赋闲,我这是在用实惠买自由——我不想再被困在文山会海中,等脑子完全僵化了才退休——对于我来说,脑子报废了也就等于失去生存的意义。日薄西山。为了最后的辉煌,我必须摒弃俗务虚荣的纠缠,专心致志,甚至是破釜沉舟。那么你也明白了吧,在这个时期,我更不可能去考虑改变固有的生活方式……”
“停一下。这里我无论如何要插一句。”沈茵忍不住打断了紫蕙的独白。
紫蕙戛然而止,抬起双手揉搓着脑门、脸颊,显然是在给自己做放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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