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山崖的回响

李勤

　　

沉默在山崖的回响

　　
　　
　　
[取材于几年前一个案例——某单位几名下晚班的职工路遇强奸事件，受害女子拦车拍窗求救，工人们没有搭救，只在回到目的地后报警。少女不堪受辱跳崖自尽，一死一伤，当事工人梦魇不断……]
　　
　　
　　这条盘山路，连接着单位和宿舍
　　我和同事们上下班来来往往
　　司空见惯，从来不曾往心里去
　　山顶路边有个险峻的山崖
　　除了开车的要格外打醒精神
　　坐车的也都习以为常不当回事
　　可是，自从有了那个夜晚那场遭遇
　　这山路山崖变成张牙舞爪的蜈蚣
　　夹着一声声凄厉惨烈的呼号
　　钻进了心脉，抓挠撕咬个无休无止
　　
　　那个夜晚，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下晚班的几个人在接送车上昏昏欲睡
　　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回到宿舍
　　在各自的被窝里进入梦乡
　　但是，车在山崖边上被拦住
　　恍若飞蛾扑火，一个女子用身体撞击车门
　　另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扒住了车门呼喊
　　“他们要强奸我，救救我，让我上车！”
　　黑暗中窜出几个男子，连拉带抱
　　掰扯着她俩，往山崖那边拖拽
　　
　　急刹车的震动，撞击声以及呼喊声
　　飓风般掠走一车人的睡意和困倦
　　坐在车门边上的我打了一个激灵
　　以为是拦路抢劫，传说中的苦肉计
　　莫非，今晚真让自己给摊上了
　　车灯放大了女子脸上的惊恐和祈求
　　我小心地拉开一点车窗，探头察看
　　女子的手立即伸进来抓住了扶手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放她们进来
　　事关重大且有风险，得问问同车人的意见
　　
　　车窗外女子的喊叫，越来越凄厉狂乱
　　我问身边同事甲：“要不要放她们上来？”
　　甲没有吱声，甚至没有动作或表情
　　车窗外的男子加大了拖曳力度，眼看就要得逞
　　我冲窗外喊一声：“不要这样搞，这样不行的！”
　　扭头再问同车人：“怎么办，要不要把她们救上来？”
　　我的手已经抓住了车门把手
　　只要同事们表态支持，点头或欠身
　　哪怕是眼睛里冒出正义而愤怒的火
　　我都将心领神会，迅即拉开车门
　　
　　仿佛，一粒细沙飘落雪地
　　我的问话，得不到任何回应
　　同事们间或对一下眼，惟独
　　固执地避开我询问的眼光
　　热血在指尖窜动，“啪啪”发响
　　车门把手烫得我直发抖
　　开门拉人，只是举手之劳
　　可是，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明白，此时此地的沉默不是默许
　　同事们无声的语言是：不要多管闲事
　　
　　一车人的沉默，冻结了我开车门的手
　　却阻止不了强奸事件继续进行
　　两个女子先后被撕扯着拖离车子
　　又奋力挣脱，扑过来死死扒住车门
　　我再次冲着车外呼喝：“不能这样！”
　　多希望车里同事都能吼一声：“住手！”
　　让正义的雷鸣震破恶男的色胆
　　但是，车里还是一片死寂
　　而歹徒，从中破译了姑息
　　一度被车灯驱散的气焰，再度嚣张
　　
　　正在撕扯女子的男子，扭头怒吼
　　唾沫星子直喷我半露的脸
　　“不要多管闲事啊，没你们好处！”
　　边上另一个声音更是凶神恶煞
　　“把家伙拿过来，看他们敢不敢下来！”
　　阴风钻进车里，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女子还是声声喊着“救我”冲撞抓攀
　　激烈的撕打，让车子震颤不己
　　“救人”这烫手山芋，是接还是甩
　　无论如何，必须有所决断
　　
　　许是出自掌握方向盘者的本能
　　司机说了一声“不能开门！”
　　开始挂档，重新启动车子
　　依旧是所有人都不作反应
　　车外的恶男好像得到了信号
　　奋力拉开拦在车前的那个女子
　　车子艰难地喘息着往前开
　　被拉开的女子声嘶力竭哭喊
　　攀着车门抓扶手的那一个
　　却在脱手的同时，停止了一切动静
　　
　　车子走得很慢，却没有停止
　　我下意识地关上车窗
　　彻底选择了置身事外
　　车内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不知道同事们是怎么想的
　　只觉得有一百只手在撕扯着我
　　要我回头，要我开门，要我下车救人
　　可是，可是，有太多的可是
　　我不是李小龙也不是释小龙
　　就算想救，我能保证救得了人吗
　　
　　车门车窗关得紧紧的
　　却有风在车里乱窜，阴冷刺骨
　　大家全都纹丝不动
　　牙齿磕碰的声音都格外碜人
　　一个个梗着脖子往前抵脑袋
　　显然是在抑制自己不要往后看
　　车子慢得就像蜗牛
　　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退
　　我猜司机和我一样
　　也在等着大家的意见
　　
　　此时此地，我知道大家都相信
　　山崖上发生的确实是强奸事件
　　同时我也看得分明
　　大家都明白这么走掉不对，甚至可耻
　　否则，车里不会沉闷得让人窒息
　　大家不必一个个像僵尸般杵着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把想法说出来呢
　　该不该搭救，怎么个救法
　　哪怕现在讨论清楚达成一致
　　倒回去救人，也还来得及啊
　　
　　想想那在山崖上作恶的
　　好像也就几个毛头小子
　　咱一部面包车几条汉子
　　真要救人，也不是不可能
　　或者根本就不必下车
　　只要打开车门
　　甚至，只是松开门把手
　　放那两个女子上来
　　大不了众人合力拉一把
　　再出手阻断恶男的撕扯
　　
　　大家为什么都不说话呢
　　扮深沉，赶得上老僧入定了
　　谁都不愿出头揽事
　　谁都不愿落下埋怨
　　明哲保身的背后，是冷漠
　　可是，且不说别人如何
　　当时，我的手怎么就焊在了门把手上呢
　　如果说是没得到大家支持不敢擅自作主
　　可我也没有多说几句去说服鼓动啊
　　
　　山崖边上那女子要真是真遭了殃
　　咱这样子走开，可就是见死不救
　　往后，老婆孩子知道了
　　指不定会怎么看我呢
　　平时吆五喝六的人模狗样
　　怎么真遇上事就没点血性呢
　　心里这个悔呀，恨不得
　　开口叫司机掉转车头往回开
　　更确切的说法是，我非常盼望
　　有人开口吱声，哪怕是叹气或咒骂
　　
　　终于，车子下了盘山路
　　镇上的灯火，闪耀着安全抵达的信号
　　同时，心中的焦虑也到了一个极限
　　我忍不住说：“我们还是报警吧。”
　　如一阵风拂过树叶，瑟瑟作响
　　同事们纷纷掏出了手机
　　坐我旁边的甲最先打通110：
　　“盘山路顶上有人强奸，山崖边，你们快去……”
　　话语急切，显然也极其焦躁不安
　　唉，要不怎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呢
　　
　　早该报警的，在崖上怎么没想到呢
　　咱平民百姓不能多管闲事
　　救人解难这等事就该叫警察来
　　纳税人养着他们就为保一方太平啊
　　报过警，大伙喘气粗细长短也听得清了
　　同事甲的手机接连响了两次
　　派出所那边反复追问：报案是不是真的
　　还盘问是什么人在什么单位，甲急得大叫：
　　“是真的，我们刚刚经过，亲眼看到的
　　我是什么人你就别问了，救人要紧！”
　　
　　哎呀，这不是要急死人嘛
　　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
　　从派出所开车到山顶悬崖得有半小时
　　我们报警已经迟了一程
　　（应该在事发现场报警的
　　让警察听听那求救和恐吓的声音）
　　警察再这么迟迟疑疑磨磨蹭蹭
　　悬崖边上的女子，何时能得救啊
　　一车人七嘴八舌骂起了警察
　　实际上是为了释放内心的压力
　　
　　蜗牛收回触须，我们回到宿舍
　　不少胳膊不缺腿地躲进了被窝
　　松软的床并没让我得到舒坦
　　一转一侧都像有石头硌着碰着
　　枕头棉被都捂不紧耳朵
　　一声接一声的“救救我！”
　　夹杂着“砰砰”的撞门声
　　扯过来掀过去折腾个没完
　　如此睡觉，惨过受刑
　　不知道这黑夜何时过去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我们照常上班，一切似乎没有两样
　　昨晚同车几人，碰面不免互瞧一眼
　　只见一个个都眼皮浮肿脸色晦暗
　　显然谁都没睡上个囫囵觉
　　竖起耳朵留心周边的动静
　　多希望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单位里不久就传开了：昨晚出了强奸案
　　有两个女子跳了崖，下落未明生死未知
　　
　　天啊，真的是强奸，真的出事了
　　我偷偷溜到外面去察看
　　只见悬崖下山麓里人影晃动
　　应该是正在寻找，尚未有结果
　　山势太险，一般人行动困难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找得到人啊
　　我悄悄给110和120打电话
　　讲述昨晚亲眼所见的情形
　　请求公安和消防协调救人
　　暗暗祈祷女子是跑掉了或是躲起来
　　
　　有一个女子被找到了，谢天谢地
　　是茂密的竹子搭救了她
　　受伤是难免的，幸亏不致命
　　说是她早就醒了过来
　　也听到那几个施暴男子的喊话
　　（他们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变成恶魔
　　女子真的不肯屈服于淫欲跳了崖
　　他们的良心被惊醒，人性复位
　　连忙打电话招来亲友帮忙寻找）
　　但跳崖女子怎敢回应强奸者的呼唤
　　
　　说那女子被找到时血肉模糊
　　从头到脚都是伤，动弹不得
　　唉，这女子性格真烈
　　眼睁睁看着身上的血往外流
　　任凭寻人呼唤来来去去，硬是咬牙捱着
　　直到听到熟悉村人的声音才肯应答
　　难怪当时她那么激烈地用身体撞车
　　是真的宁死不愿受辱
　　后悔莫及啊，我真是浑球
　　如果当时我打开车门，事情何至于此
　　
　　虽说成了血人儿，但总算是救回来了
　　伤痛慢慢会好起来，一切终将成为过去
　　另一个跳崖女子，却迟迟没有下落
　　她会不会真的逃到别处去了呢
　　我坐立不安，隔一会就出去张望一回
　　碰上了同事甲，他忧心忡忡、嘀嘀咕咕：
　　“我报了警的。看，有通话记录。”
　　这一说，我想起自己也打了110和120
　　怎么到现在都不见警车和救护车呢
　　我不知道，这不正常的平静意味着什么
　　
　　第三天，另一个跳崖女子被找到了
　　是她的亲属在山脚下找到的
　　终于，警车来了，警察出现了
　　山麓里拉起了警戒线
　　嘈杂中有个词分外刺耳：尸检
　　一片白自天而降，罩下来
　　我被埋进了雪堆里
　　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有
　　一具不停下坠却永不着陆的死尸
　　无休无止地喊：“救救我！”
　　
　　同事们的白眼和口水铺天盖地
　　压得那晚同车的几个人抬不起头来
　　所有人都在声讨路过强奸现场的我们
　　仿佛目睹者比作案者更可恶
　　相关部门公开表态要调查处理
　　追究我们“涉嫌见死不救行为”
　　想不通，他们谴责我们这些无辜路人的怯懦
　　怎么就不去追究一下公安干警的不作为
　　我们下了山就报警，此后也一再报警
　　警察警车为什么直到第三天才出现
　　
　　不是要推卸责任逃避指责
　　我们其实都愧疚难当寝食不安
　　甲说他反复梦见有人在面前落水
　　呼救声总在半夜里把他吵醒
　　我不敢到单位食堂吃饭
　　怕众人指指划划会把肠肚戳破
　　司机每到山顶就把握不住方向盘
　　无奈之下，申请调离了车队
　　我不知道，如此下去
　　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跳下崖去
　　
　　我们当时是太不够爷们
　　缩手缩脚之余，更疑似脑残
　　就算担心其中有诈不敢贸然出手
　　也该当即报警，而不是下了山才报
　　除了报警，也还有其它方法可想
　　比如打电话回近旁的单位
　　叫值班的同事弄出些动静
　　还可以拉响汽笛来回倒车
　　虚张声势震慑那帮小子心神
　　陪着女子撑到救援的警察到来
　　
　　事后马后炮，人人都能轰得山响
　　我们该受谴责，谁让我们不见义勇为呢
　　事己至此，我们无地自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成锥子
　　他们都忘了往日交口相传的小道消息
　　现如今满是骗局和陷阱，最要紧的就是明哲保身
　　也都忘了，平日里嘲骂那些“救人者”
　　是那么理所当然、毫不留情
　　出手救人反被歹徒捅伤捅死的，是逞强
　　扶助路人反被诬赖为肇事者的，是傻冒
　　
　　受害女子倒是通情达理
　　说并不怪我们不出手相救
　　只是有点点失望，本以为
　　我们离开之后，会搬来救兵
　　苦命的姑娘，还不明白
　　这世道谁都不能指望
　　危难当头，遇人未必获救
　　我痛骂自己千遍万遍，却不敢保证
　　以后碰上类似情况，能够挺身而出
　　因为，我不能肯定赤手空拳对付得了亡命徒的刀棒
　　
　　时间过去了，事情过去了
　　阴影留在心里，始终过不去
　　那条路，那个崖，那个夜晚
　　横亘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
　　路过、吃饭、睡觉，都成为折磨
　　“救救我！”一声接一声
　　多想自己也喊一声：“救救我！”
　　但我知道，没有人会救我们
　　正如当时我们不会救她们
　　人世除了悬崖和陷阱，就是地狱
　　

阳暖

还是沙发，坐！

李勤

还是沙发，坐！
阳暖 发表于 2012-5-19 15:30

    坐下慢慢看。够长够闷。

阳暖

　　
沉默在山崖的回响　　
　　
　　
[取材于几年前一个案例——某单位几名下晚班的职工路遇强奸事件， ...
李勤 发表于 2012-5-19 15:15

    诗意的小说，无言的结局

李勤

诗意的小说，无言的结局
阳暖 发表于 2012-5-19 15:40

    这一篇更倾向于小说，诗意少些吧。

阳暖

很吸引眼球，也很楸心！

李勤

很吸引眼球，也很楸心！
阳暖 发表于 2012-5-19 15:42

可能是题材的因素。

曾在

好长的诗，好沉重的文字。哎，这世道！

李勤

好长的诗，好沉重的文字。哎，这世道！
曾在 发表于 2012-5-21 10:39

    谢谢曾在来读。很抱歉让你读到了沉重。

阿樱

人性的拷问！又读到李老师一个很有思辩性的诗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