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第一章

李勤

　　

　　
　　一夜无梦。
　　紫蕙缓缓转身，将脑袋偏了偏，避开耀眼的晨光。
　　休着长假呢，不必像平时那样黎明即起赶着搭车上班，赖赖床，多舒服哦。紫蕙满心适意地躺着。
　　一阵清脆的“叽叽喳喳”，令紫蕙又转过身来。向阳台一望，两只麻雀在阳台上来来去去地嬉闹着，还不时扑到落地窗玻璃上，看样子很想飞进屋子里来。
　　笑意绽放在紫蕙脸上，她不由地说出了声：“好吧，这就起床。”她是把鸟儿当成来招唤她的小伙伴了。
　　简单漱洗之后，紫蕙来到大阳台活动筋骨。
　　紫蕙这套房子是东西向。每天上、下午，朝阳、夕阳都无比慷慨地赠予灿烂的阳光。
　　从阳台望下去，是一条人造小溪。溪流不大，却也宽窄相间、缓急不同，两岸柳枝轻拂、芭蕉茁壮，溪上几处木桥、石坝，逗人流连，溪里各色鱼儿恣意悠游，好不快活。
　　虽然是熟识景观，紫蕙还是满心欣悦。她常常暗自轻叹：能有这么一处居所作为归宿，此生何憾？
　　紫蕙曾当过六年知青。六年的知青生活，留给她许多酸甜苦辣的回忆，也留下一个山野情结。城市里的生活条件再优越，紫蕙都觉得欠缺了点什么似的。看到这个颇具乡村气息的花园小区时，她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居所了。
　　紫蕙年已五十，却仍是孤身独处。她早年曾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男主角来不及给人们留下印象就退场了，只给她留下一个女儿。在人们印象中，紫蕙是个事业型女性，事业上出类拔萃，生活上却属于连自己也照顾不过来的那种，以至于熟悉她的同事朋友们看到她女儿紫玉时都会感慨，真不知道紫蕙是怎么把女儿养大的！紫玉从中学开始住校寄宿，周末才回家住一晚，上了大学后，紫蕙就又成了孤家寡人。她也从不与人们家长里短摆谈生活经，因此关于她的居家生活，一直是云遮雾罩。
　　搬迁到这市郊花园小区之前，紫蕙是连“三•八”妇女节都照常上班的人。她更喜欢待在单位。而乔迁新居之后，紫蕙心里就开始滋生了提前退休、潜心写作的念头。
　　归隐乡野。
　　对。虽说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野，但这对紫蕙来说已经喜出望外了，既有乡村的感觉，又有城市的便利。
　　紫蕙觉得，感受着泥土气息写作，能写出本真的文字。

李勤

　　
　　紫蕙埋头敲打键盘，一个小时就敲出了两千多字。长篇小说进展很顺利。
　　清脆的门铃声打断了紫蕙的思路。
　　谁啊？不请自来！紫蕙稍有不悦地想，这次休假也没通知什么人，就是想独个儿清静清静，好好写点东西。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礼貌地说：“紫老师，程总让我来接您……”
　　年轻人这一说，紫蕙想起来了，这人见过，是梅岭知青场老战友程中的助理章秉诚。紫蕙让他进来，问：“接我去哪？有什么聚会吗？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年轻人把拿着的手机递给紫蕙。紫蕙接过来就听到程中那熟悉的嗓音：“紫蕙，别问那么多，来了就知道了！哈哈，放心好了，不是绑架！来了包你有惊喜！”
　　虽然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紫蕙还是关掉电脑，随手拿个挎包就上路了。她相信，程中不会拿她开涮。
　　
　　

李勤

　　
　　程中是紫蕙知青时期的“亲密战友”，还有伍柏，三个人工余饭后，经常聚在一起，读读写写的，组成一个令人侧目的“文学组”，人称“紫三角”。因为当年紫蕙性格孤僻，几乎不与同龄异性交往，因此程中和伍柏便成了紫蕙绝无仅有的异性朋友，并因此招致非议。有人说他们在谈恋爱，但一女二男，人们也不明就里，便生出许多“朝秦暮楚”的故事来。
　　但紫、程、伍三人，却对人们的议论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几年时间里，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屋里屋外，白天黑夜，知青场的山坡上，溪流边，无不留下他们的身影足迹。也有人不怀好意地盯过梢，但看到的，却只是读书、谈心、讨论，有时头碰头地凑在一块看东西，有时手舞足蹈地朗读诗文，有时脸红脖子粗地争论……
　　虽说是“紫三角”，但细究起来，紫蕙自知更倾斜于程中。紫蕙也说不出此中缘由，只知道事实如此。表面上，她对程中、伍柏一视同仁，所有的活动，只要是她发起的，就都是两个人一起招呼，从不落下哪个，态度上也都是那么冷口冷面，从不对哪个多一丝笑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遇事时首先掠过心头的，却总是程中。
　　三个人都爱好文学，都在悄悄地学着写东西。
　　紫蕙痴迷小说，程中热衷诗歌，伍柏倾心散文。
　　虽然各有偏爱，但讨论起来却也可以融会贯通，求大同存小异，因为，在那个环境中，可以在一起坦陈己见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紫蕙下知青场时，当教师的妈妈郑重其事给她的训诫就是：一、不要写日记；二、不要写文章；三、少写信，就是写也不要写真心话。妈妈说，那是她们那一代由亲身经历得出的血的教训。她给紫蕙讲了有关的事例……
　　由于妈妈讲的都是爸爸妈妈以及他们的朋友、同事的故事，有些紫蕙依稀还有记忆，因此故事极具震撼力和说服力。紫蕙到知青场的开头一段日子，是严格执行妈妈的“三不原则”的，偶尔写信，也多是家信，且只报平安，汇报劳动情况，不讲心情，不发牢骚。
　　但毕竟是涉世未深的青年，一段时间过去，知青们的热情浪漫慢慢感染了紫蕙，她警觉的心渐渐麻木了。为欢庆某个节日，场里要出墙报，动员大家投稿，紫蕙竟也神差鬼使地投了一篇稿。她根据当时知青修水库的生活素材，用拟人手法写了一篇散文，以“太阳公公”的角度，从日出到日落，感受知青们战天斗地的高昂热情，对知青们的艰苦奋斗精神进行褒扬。她这篇文章语言活泼，比拟鲜活，在当时千篇一律、众口一词的墙报中独具一格，令人瞩目。一时间好评如潮，紫蕙也有点飘飘然起来。但是，不久之后，紫蕙听到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场部派人下来调查她，说她是现行反革命！因为她这文章写的“太阳公公”是自然界的太阳，而当时，众所周知“红太阳”之所指。这时，紫蕙才从云端一头栽进冰窖，冷汗淋漓——天啊，谨遵母训实行了半年的“文禁”，怎么一出手就犯了天下之大忌？！紫蕙气得狠掐自己的右手。
　　然而，紫蕙提心吊胆地等待了很久，处分或惩罚并没有落到头上，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紫蕙内心很想知道上头为什么不追究了，但又怕旧事重提反惹祸端，只能在心里暗暗打了个结，没事时琢磨一番，并以此时时警戒自己，不要再闯文字狱。
　　紫蕙自此以后就再未为知青场里的墙报或宣传队写过稿。尽管不时有人来动员，但她都以患神经官能症、医生嘱咐不能动脑为由推拒了。
　　程中和伍柏却就此“缠”上了紫蕙。不管紫蕙如何冷眼相对、恶语相加，他们总是好声好气表明来意：为了共同的文学爱好，组织起来，一起交流切磋，互相促进……多次推拒之后，紫蕙看了他们送来的诗文，发现果真有点“臭味相投”，便慢慢接受了他们。后来知道了“太阳公公”事件中，场部派人下来调查时，就是身为墙报编辑的伍柏极力为她开脱，程中在知青中广为发动，让大家都为她说好话，上面的人看到这篇文章产生的都是积极反应，才鸣金收兵了，紫蕙对他俩便有了认同感。随着岁月流逝，三个人的友谊日见深厚，竟至于成了雷打不散的“紫三角”。
　　
　　

李勤

　　
　　恢复高考制度之始，程中和伍柏都积极复习，准备参加高考，紫蕙却选择了继续扎根，不肯参加高考。“紫三角”首次出现了重大分歧，但经过激烈争论，三个人达成了一致：尊重各自的选择，殊途可以同归。
　　伍柏最先离开知青场，他成了新时期首批考试入学的大学生。程中却落榜了，第二年才考上外省一所工学院。紫蕙则是直到知青场解散，才接受“归线安排”。
　　不为外人所知的是，这个“紫三角”，实际上一进入新时期就分化了。首先是程中和伍柏两人间出现了裂痕，不知不觉地竟至水火不容的地步，任凭紫蕙怎么调解也无法愈合。
　　紫蕙也不明白程中和伍柏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谁是谁非。就是突然间不再往一块凑了，两个人总是各自找她说话，紫蕙想把他们拉到一块说个明白，但他们总有种种借口推托，别别扭扭地令紫蕙不胜厌烦，也就赌气不管他们了。
　　“紫三角”瓦解之后，紫蕙与程、伍都保持着友谊，但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紫蕙也说不清，也许就是为了反击人们关于他们三角恋的说法吧，她硬生生地为自己划地为牢，封闭了情感之窗。
　　岁月流逝，职业殊异，友谊也渐渐淡化。大学时期的程中和伍柏，还会在寒暑假来看看紫蕙，工作后就来得少了，慢慢的只剩下信件往来了，此后各自建立家庭，工作、身份几经变化，联系也就断断续续了。
　　紫蕙可算是三人中变化最小的，虽然她也变换了居住地、职业，经历了结婚、离婚，但这些变化都在离开知青场十年内完成，此后就来了个“二十年不变”。而整体来讲，她却是从来没变过。她还在通往文学殿堂的道路上攀登着，由文学爱好者成为作家，性格、志趣等诸方面都没多大变化，依然是那么清高、倔强。
　　伍柏最先淡出紫蕙的视野。紫蕙只知道伍柏参加工作三年后就当了省里某领导的秘书，从此混迹官场。对“秘书”这个职务，紫蕙天生反感。在知青场时，人家看她经常舞文弄墨，便断言她将来会出息成一个秘书（那时秘书指的是官方人，而不是时下的“小秘”）。她却断然否决道：“如果只有两个职业供我选择，一个是市长秘书，一个是扫大街的环卫工，我选择后者！”她认定（官方）秘书是失去自我、八面玲珑的可怜虫，不可当正常人看待。所以，当伍柏成为某领导秘书之后，他在紫蕙心里的影像就黯淡下去了。
　　程中与紫蕙的关系相对恒温。程中大学毕业没几年就下海了，走的是“弃文从商”的路。虽然紫蕙很厌商，但程中一直主动联系她，在她面前闭口不谈生意经，而是说说知青场老战友们旧事新闻，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因孤僻而门户闭塞的紫蕙的耳报神，并一如既往地关注她的写作。两人间这种不算频繁却称得上持续的来往，在紫蕙身边也引起过注意，甚至也曾引得一些人作种种猜测。但不论程中还是紫蕙，都洞若观火，他们之间永远不会激情碰撞迸发爱情烈焰，永远都会近在咫尺、若即若离。所以，近年来，他们更多的是打打电话发发短信，而甚少聚首。
　　而今天，程中怎么会突然派人派车来接自己？
　　紫蕙心里直犯嘀咕：莫非程中也患怀旧症，甚至比我还厉害？
　　
　　

李勤

　　
　　约摸过了个把小时，车子开进了一处绿树掩映、鸟语花香的地方。紫蕙注意到，大门口有两个大字：归园。
　　车一停下，程中就叫着“紫蕙！”过来迎接。
　　好多年没见面了。两人相互打量着，不禁莞尔：胖了，发福了！
　　程中牵出一辆别致的牛车——跟以前知青场里的一样，在板车的基础上改造而成，只是更小巧美观了。程中手持鞭子坐在车头一侧，招呼紫蕙坐到另一侧，缰绳一抖，牛车缓缓前行。
　　“别担心，这牛训练有素。再说了，有我这车把式，出不了事。坐牛车兜圈子，可以慢慢观景说话儿。”程中解释。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不，你先到处看看。”程中故意卖关子，专心赶着牛车。
　　紫蕙也不再问，放眼东瞧西望。
　　牛车晃晃悠悠地将紫蕙带进一片几近幻境的的田园风光中。
　　恍惚回到了知青场！
　　一样的沟渠纵横，一样的小溪流水，一样的竹影扶疏，一样的花红叶绿……不同的是，道路平坦好走了，景物也更精致了。
　　偌大的一片田地，被林木茂盛的连绵山丘环抱着。
　　紫蕙随手往西一指问：“山那边也属于你的归园吗？”
　　“那当然，山外有山嘛。西边山多，正好搞漂流。哦，东边有个水库。南北两边有梅园、桃园、芒果园、荔枝园、桔子园……整个归园，走牛车一天也走不完。”程中话里透着得意。
　　“哦，那现在是往哪边走？”紫蕙陡然来了兴致。
　　“哈哈，哪边也不走，咱今天就只是在园中园兜圈子！”程中哈哈笑。
　　坐着牛车慢慢逛着，紫蕙看到，田头地角上像知青场一样分散竖立着一些标语牌，看到上面有诸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热爱劳动，崇尚自然”、“劳动光荣，朴素最美”之类口号，不由失笑：“活学活用”这个词可真派上用场了！
　　
　　

李勤

　　
　　牛车终于在一个竹篱围起的庭院门口停住。
　　紫蕙驻目一看，院门赫然有蕙兰居三字！
　　踏入院子里，满眼都是各色各样的兰花，而以紫色兰花更为夺目。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馨香。紫蕙瞬间错愕之后，脱口而出：“好个蕙兰居！”
　　“恭请蕙兰居士进驻！”程中颇为绅士地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你说什么？这院子归我？我可买不起！”紫蕙怪叫。
　　“送给你，好了吧？”程中说得平淡轻松，就像说要送她一棵兰花一样。
　　“无端端送个院子给我？你别吓我！”紫蕙继续怪叫，“莫非这是给我造的超级豪华墓园？！”
　　程中眼中掠过一抹忧郁，默了一默，才答话：“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也未尝不可。把这里当作人生最后一个驿站，不是很好吗？”
　　“嗯。青山绿水相伴，闲赏夕阳黄昏，是很写意。”紫蕙点头，话里有着无尽感慨。
　　“看看房子，喜欢不？”程中说着，带头往屋里走。
　　院子里大大小小十来间房，大多按知青场时的生活场景布置，很是简朴，有的屋角甚至还摆放着锄头之类农具。不过，有一间大的布置成了会议室，里面摆上了电视、音响和电脑等现代化设备。
　　“程中你这摆的是什么迷魂阵？快说说清楚，不说我可要走了！”紫蕙坐到沙发上，大声说。
　　“以紫大作家的才智，难道就看不出来？这是我现阶段经营的项目啊！”程中说着，递过一份图文并茂的《归园简介》。
　　紫蕙捺住性子看过简介，喝了一大杯热茶，终于弄明白了——程中是要在这里营建一个大型观光农场，主格调是返璞归真，回归田园。蕙兰居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
　　莫非世上果真有心灵感应这回事？莫非程中还记着“殊途同归”这句话？
　　
　　

李勤

　　
　　“怎么样？”程中打破沉默。
　　“什么怎么样？”紫蕙在神思恍惚中被唤醒，愣愣地反问。
　　“你不觉得这是个大有可为的宏伟计划吗？不为我击掌叫好？”程中夸张地显示着自己的失落。
　　“恍如梦中，太不可思议了。”紫蕙喃喃。
　　“就算是梦，也是个白日梦！”程中作了个手势，引导紫蕙走出院子，让她看周围的景物。“作家不是最擅长做白日梦的吗？你看看，我只是将你的梦还原成现实而已。”
　　“你知道我的梦想？”
　　“紫蕙！再怎么说，我都是你几十年的老朋友啊！莫非你以为我真的穷得只剩下了钱？！”程中提高了声音。
　　紫蕙苦笑，摇头，却无话可说。
　　“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着你的创作。你的作品，我全都认真看了。我还能不知道你的梦想吗？”
　　“那么，你这是在演绎我的梦想？”紫蕙盯视着程中。
　　“是，也不全是。”
　　“哦，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归隐乡野，这个主题在你的作品中表现得越来越突出。”程中眼望前方，侃侃而谈，“但这决不止是你个人的梦，而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梦想。当年的知青，如今都到了喜欢怀旧的年纪。这是一个颇有消费能力的群体。住花园小区甚至是别墅，只能满足梦想的一部分。就说你吧，你如今住在市郊的花园小区里，觉得还不错吧。但是，你肯定觉得美中不足，肯定在想：要是能有一小块地，种点瓜果菜蔬该多好！此时的耕种，收获已在其次，重要的是耕种本身带来的快乐……”
　　“还真给你说对了！”紫蕙由衷赞许。
　　“其实你笔下的人物，早就说过这个意思……你看城市周围，平地冒出那么多农家菜馆和农家乐度假村，这就很能说明问题。说到底，也不仅仅是当年的知青在怀旧，而是所有的城市人都藏着一个回归大自然的梦想。不要说陶渊明这样的文人，就是快意恩仇的大侠剑客，不也都向往着归隐清静吗？物质贫乏的时代，人们涌向城市。而经济发达的社会，乡野的诱惑就越来越不可抗拒。”
　　“天啊，你简直成了社会学家兼心理学家！”
　　“紫蕙，相识几十年，好像这是我第一次得到你这么高规格的赞誉！”程中不尽感慨，话还未说完，手机响了。程中接听了电话，对紫蕙说，“走吧，见见老战友去。”
　　
　　

李勤

　　
　　紫蕙跟着程中来到一个依水而立的亭子。
　　亭子中间的桌子上，早已摆好杯盏碗筷，五个人正团团围坐着谈天说地。程中、紫蕙一到，又是一顿大呼小叫的招呼。
　　还真都是老战友。在座几位，都是当年知青场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所以虽然有的并没跟紫蕙同队，但她还是记得他们。
　　握手、交换名片，大家完成了“重新认识”的过程。紫蕙感觉得到，其实，只是她一个人需要重新认识他们，而他们之间，却早已很熟络的了。紫蕙内心感叹，自己是太孤陋寡闻了！
　　紫蕙看着手中的名片，仔细玩味着：叶建中，国土局局长——在知青场是团总支书记；彭志强，财政局副局长——在知青场是团总支副书记；郑向阳，公安局副局长——在知青场是第一个知青党员、副场长、省劳模；蔡进朝，农委副主任——在知青场是三队队长；林大胜，捷胜集团公司总裁——在知青场……这几个人中，只有林大胜没官没职，不过当年他也很出名，尽管出的并不是好名。
　　如今，他们都混出了名堂，在各自领域里继续叱咤风云，手中都握着拍板定音的权力，或政权或财权，或两者兼而有之。看起来，只有自己过去是、现在依然是一个普通人，两袖清风、徒有虚名。
　　程中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归园八子聚首——武老板走不开，委托我全权代表了。武老板和我一致的意见，吸纳紫蕙为归园八大董事之一。紫蕙的创意和作品，作为无形资产，入股归园，占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五，具体对应产业是蕙兰居。这百分之五股份实际上是由我和武老板名下转让的，其他各位所占份额不变。”
　　紫蕙更是如坠雾海，晕上加晕。她刚要起身发问，程中一抬手止住了她，低声说：“稍安勿躁。过后再跟你解释。”
　　紫蕙想想也是，这个时候还问个啥？安心作壁上观也罢。
　　“紫蕙是第一次参加董事会，不了解情况。我这里顺便再次明确一下归园各位董事的份额：我百分之三十二，武老板百分之十八，建中和志强各百分之十，向阳、进朝、大胜各百分之八，紫蕙百分之五。大家有没什么异议？”程中朗声说。
　　“既然是你和武老板的意思，还议个什么？欢迎紫蕙！”叶建中大大咧咧地说。
　　一片“支持”声，紫蕙这董事就算当上了。
　　聚会的议程也就转入具体事宜。
　　静心听下来，紫蕙很快就弄明白了。
　　这个归园，是程中在武老板的支持下创办的跨市大型观光农场。程中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是主要投资者和实际经营者。武老板是常务董事。这位未出面的武老板是何方神圣？众人都显得惟其马首是瞻似的。紫蕙心中嘀咕，暗想此人必是阳州市的实权人物。但他怎么会转让百分之二的股份给自己？紫蕙把程中报出的数据略一推敲，就知道自己的百分之五，有程中的百分之三、武老板的百分之二。能二话不说出此大手笔的，莫非是……伍柏！紫蕙依稀记得，前些年是听说过伍柏到了邻近的阳州市任职。
　　至此，紫蕙才想起，此刻大家所处的，正是阳州市的地界。紫蕙一向没有地理概念，从来都是用时间论远近，刚才只知道坐了个把钟头的车，根本没注意到已经出了市界。
　　但是，就算是程中和伍柏私人转让，这么大的份额（走牛车一天也走不完的观光农场百分之五股份），怎么能说转让就转让呢？而且事先不知会本人、不征求本人意见！他们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接受呢？紫蕙的思绪还是绕不开这一点。一边听着大家高谈阔论，一边皱紧眉头暗自琢磨。
　　
　　

李勤

　　
　　这归园，程中早在三年前就已着手运作，从征地、修路一步步走到现在，已经到了可以正式开放的时候了，第一批果林已经硕果累累了。而且，程中还在归园旁边建造了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安置这片土地上搬迁的农户，那里的村民既可以为归园经营各种配套行业，也可以与归园签订合同，成为归园的员工。当然，归园的经营管理，主要还是靠程中招聘来的外来工。
　　听到“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这个名词，紫蕙眉梢一挑，心里一闪：以后得找机会去看看这个示范村！
　　归园的定位，主要是观光，而不是农场。也就是说，它不靠出产获利，而是靠旅游观光收益。
　　归园的旅游观光，又不同于一般的旅游观光。它刻意办成知青农场的模式，营造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归园的房舍、环境，都保持知青场的风格，甚至连园中的员工，也是一副知青装扮，使用的农具和用具，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程中的经营理念是：知青人办知青事，最主要的服务对象就是当年的知青，以及知青后代，着力点就是圆人们尤其是知青们的一个回归梦。
　　归园正式开放的日子，定于七月中旬。四十年前，知青们正是在这个时候，陆续“上山下乡”的。那么，各地知青的多少周年纪念，也将在七、八月份以各种形式陆续举行。归园正好成为承办这些纪念活动的场所。其中最为隆重的，将是归园董事们的知青场四十周年纪念。
　　“要搞四十周年纪念，为什么不回咱知青场举行？易地纪念，还算什么纪念？再说，听说陈卫华他们几年前就回场搞承包，境况不怎么乐观……咱们回去搞四十周年纪念，也好帮帮他们。其实，程中你当初创办这归园时，怎么不干脆选在咱知青场？”紫蕙按捺不住地表示异议。
　　紫蕙忘不了几年前回知青场时所看到的景象，以及面对那景象的感觉。
　　几年前，紫蕙和沈茵、谢丽瑛等结伴重游知青场。是谢丽瑛老公开的车。车子开过知青场必经的竹坑乡、青溪村，再往前开二里地就是她们三十年前务农的知青场三队了。然而，过了那条小溪，过了那道坎，但就是不见当年那知青点的影子！队部、食堂、知青宿舍，当年是呈品字型而建的，明明应该是在这里的。周围的地形没变，那食堂后面的山坡也还在……可他们寻觅良久，只找到食堂旁边那个水池。水池原来连接着坑沟水，知青们在这里洗脸、洗衣服。虽然现在废弃了，但还是看得出是个水池。而水池相隔不远，就是她们住过的两排宿舍啊，却连残垣断瓦也找不到！
　　而周围的田地，全都荒废了，那房前屋后的树，也都不见了。那一派荒凉啊，真真叫人看了汗毛直竖！
　　几个人不死心，又叫谢丽瑛的老公驱车去场部。
　　场部还存在，证明他们没走错地方。但是那破败，也极大地刺痛了他们。
　　就是在场部旧址游逛的时候，紫蕙碰到了陈卫华，得知他邀约几个还在县里的老战友，重回知青场搞承包，发展农业经营，但限于种种条件，似乎困难重重，正在惨淡经营中……
　　紫蕙恨不得把自己的所见所感都说出来，感动在座这些有实力的老战友，出面登高一呼，召集当年的知青，大家合力重振知青场。
　　程中把玩着手中酒杯，但笑不语。
　　林大胜呵呵大笑：“作家就是作家，不食人间烟火，煞是清高！”
　　“这，关清高什么事？”紫蕙诧异。
　　“浪漫主义。”郑向阳意味深长。
　　紫蕙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她突然之间觉得，与这些同龄人存在着不可逾越的“代沟”，竟无法沟通了。
　　彭志强似乎在为紫蕙说话：“紫蕙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这说明她心地还是那么善良。”
　　“如果撇开归园来说，我倒是赞成紫蕙的意见。不过，既然我们要经营归园，就得以归园为中心了。”蔡进朝沉吟着说。
　　眼见话题在这里绕住了，性急的叶建中挥挥手止住了大家，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是经过再三斟酌才作决定的。归园选址在这儿而不是咱原来那知青场，是根据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因素而定的。紫蕙你不是不知道，咱那知青场，地处偏僻，交通十分不便，难以吸引观光游客。而这里呢，处于阳州市、德州市交界，紧邻省城，四通八达，往返非常方便。而这四通八达，当然离不了武老板和咱哥几个的齐心协力……你明白了吧？”
　　“哦，说得也是。不过，在这搞四十周年纪念，大家会来吗？”紫蕙还是疑虑多多。
　　“哈哈，这你就放心好了！有咱归园八子出面召集，还怕人家不来？单就一个武老板，平时有多少人想找他都摸不到门呢！”林大胜气壮如牛地说。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紫蕙明白自己还是少说为佳了。她不再多嘴，只默默听着。
　　但话题，不久就又绕回紫蕙身上。
　　“紫蕙，你那蕙兰居，将作为先期开放的试点，现在已经准备就绪，可以接待来宾了。你今天就算进驻了，先尝尝鲜，回头再招引些圈内好友来，作家、艺术家们在这体验生活、搞创作，也好为归园预热、造势。”程中不急不缓地说，显然早已经过深思热虑。
　　“好主意！让笔杆子们为咱归园好好宣传宣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这进行的是软战役，先行的也是精神粮食！”
　　大家齐声叫好。
　　紫蕙乍听这提议，心里一阵雀跃，但大家这一叫好，心里感觉却有点怪怪的，说不出什么味道了。
　　“怎么了紫蕙？这可是真正双赢的好事！”叶建中注意到紫蕙情绪不高。
　　“我得适应一下。这一切，都像梦似的。”紫蕙有意为自己缓了缓。
　　“就是，一切从长计议。喝酒吃饭先！”林大胜嚷道，端了起酒杯。
　　“谈过了事情，现在该谈谈感情了。程中、紫蕙，你们这对老朋友先干一杯！”彭志强提高了声音提议。
　　“好！干一个！”一片“干杯”声中，气氛和情绪都趋于热烈。
　　酒足饭饱之后，各人散去。
　　程中将紫蕙送回蕙兰居，说下午他有事处理，让她自由活动，晚上将有一位神秘嘉宾到访。
　　

李勤

　　
　　整个下午，紫蕙都待在蕙兰居里。
　　她挑了一间光线充足、门窗视角俱佳的屋子，关起门来睡午觉。这一觉，似睡非睡的，一躺就是三个多小时。
　　亭子里杯盏碰撞的叮当声，还有老战友们此起彼伏的敬酒声，久久萦绕在耳边。渐渐地，酒杯叮当声变成了出工的钟声，一声声地催着紫蕙起床，紫蕙几次撑起身，却又脑袋昏沉沉地倒下去。再后来，那些人的敬酒声，更神奇地幻化出：团总支书记叶建中声情并茂的演讲，总支副书记彭志强滔滔不绝的训示，副场长郑向阳慷慨激昂的号召，队长蔡进朝粗声粗气的吆喝，还有林大胜杀猪般的嚎叫……
　　三队的食堂里正开着批斗会。蔡进朝声色俱厉地向知青们通报情况——场部杀了一头病牛，按比例分发给各队改善伙食，通知各队派一个人去领回，林大胜自告奋勇去领，回来一点数却跟场部电话中说的分量不符，最好的部分不见了！显然，是林大胜做了手脚。不是藏起来了，就是私下送人了，甚至是擅自卖掉了。但林大胜抵死不认，硬说是领了牛肉就直接回队，中间哪也没去！蔡进朝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来人，捆起来，绑到树上去！”一片混乱中，林大胜就被捆起来推了出去，很快，林大胜杀猪般嚎叫起来。大家都涌出门来，只见林大胜已被绑在食堂门口的大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