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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德 秋风起时，桉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随着响声飘落的是一片片带着特殊香味的黄叶子。走过小巷，偶尔会有几头淘气的小猪供着猪食槽”嗷嗷”地叫着，下了蛋的母鸡迈着趾高气扬的步子，“咯咯咯”地由低到高唱着得意洋洋的曲调。每天，大人们都去上班，偌大的矿场里静悄悄的，那边是我们这群无所事事的孩子的天下。我们或是在旷地上做游戏，毫无顾忌地大声笑闹争吵；或是在篮球场上追逐奔跑，没心没肺地让笑声在矿场上空回荡；或是拿一根粗直的铁线在每条巷子里搜寻，插落叶，那是可以当做煮饭的燃料用的。 四德每天也在矿场里无所事事地游荡，但他走不进孩子们的世界，孩子们都把他当做外星人一般——因为他是个疯子。四德穿一身旧军装，身材魁梧挺直，慢慢地从小巷尽头走来，眼神安静而忧伤。有时他坐在矿场办公大楼的楼梯上，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地上发呆；有时他会对着一朵花喃喃自语，面带诡异笑容。几个胆大的孩子作弄他：有时拿一些烂草枯叶扔在他头上，有时折一根长树枝抽他的背，有时还拿小石子扔他。惹急了他也会发火，大吼一声，“嚯”地站起来，作势追打，孩子们便都嘻嘻哈哈地四散逃开。 四德是个退伍军人，复员后专业分配到矿里当矿工。四德不犯事的时候还蛮帅的，四四方方的脸，浓眉大眼，高挺的鼻子，方方正正的嘴巴，笑起来露出一嘴整齐的牙。头发理着清清爽爽的“三角七”。这样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四德大踏步走来的时候，让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疯子！ 四德不疯的时候很温和，总是笑嘻嘻的，脾气好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和姐姐在甘水井边洗衣服，看见四德和他母亲来挑水。打水、挑水，重活儿四德都抢着干。我惊讶地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叹口气，说：这人啊，原本也不是疯的！唉，可惜了！ 四德从来都没有做过伤害我们的事，对于四德的害怕更多源自于大人们有意无意的暗示：比如说我不知为啥耍赖哭个不停啦，洪老姨会过来哄我：“别哭！快别哭！等下四德听见了，会来把你抱走的！”我一听，马上就止住了哭声；比如一俊和我哥要是抢东西争吵起来了，大人们就会说：“四德来了！四德来了！”要是刚好四德从门前走过，那就马上都松了手，噤若寒蝉。 大人们对于一个疯子的怪异言行已经习以为常，一个疯子还可以成为吓唬孩子的有效工具，至于为什么成为疯子便很少提及。但我对于四德成为疯子的原因却总是耿耿于怀，问妈妈，妈妈却总是支支吾吾。有一次拗不过我，就说：“别人睡着的时候，不能在他们的脸上乱画，睡着的人灵魂出了窍到处游玩，快醒的时候灵魂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大花脸，认不得自己了，所以无法回到身体里。人没有了灵魂，就疯了。四德就是这样！”我想问是谁画花了四德的脸，但看到妈说这话的时候拿眼瞪着我，我知道她在说我有一次趁弟弟睡着时在他脸上乱涂乱画这件事，再问下去，矛头就会指到我身上，便不再发问，但疑团依然在我的心里纠结。 见过四德发病的那一次是在夜里，睡到半夜，突然被屋外喧闹吵杂的人声吵醒，我悄悄起了床，坐在窗台上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只见四德手挥足蹬，拼命挣扎，嘴里“阿芬，阿芬……”地乱叫。几个彪形大汉拼了全身力气抱住他，却还是有些抵挡不住他的疯劲。因为有人阻止，四德更是重拳出击，“啪”地一下打在一个大汉脸上。“我xxx”大汉吃疼，骂了一句脏话，狠狠地抽了四德两巴掌，大声喝到“阿芬早走了！”四德却浑然不知，口里依然念念有词，手脚依旧用力挥舞，一心想冲破众人的束缚。众人一边阻挡，一边退避，在我窗下经过时，我猛然瞥见四德的眼，那眼的亮光狂热灼人。我触电般地一下子放下窗帘，心口突突地跳着，不敢再看。听着吵闹声渐渐过去，我却再无法入眠。那个晚上，我隐约觉得四德的疯和那个叫阿芬的女人有关。后来，好几次夜晚我要去素娟姨家时在巷口碰见四德，看见月光下他那亮晶晶的眼睛及诡异的笑容时，不禁毛骨悚然，飞快地从他跟前跑过，不敢回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一天天地长大，四德的病依然时好时坏。对于他的病因，我周边所有的大人们对我们这些小孩都讳莫如深地顾左右而言他。再好奇的心也经不起如此一致地层层包裹，我终于不再深究，回到大人们希望的生活轨迹中一心只读圣贤书，最终离开了矿场。 多年以后，我回到小镇，矿场已经支离破碎。有一天，我坐在先生的摩托车上，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晃过：洗的已经泛白的绿军装，头发三七分，四四方方的脸，下巴的胡子刮得发青，眼睛直视前方，却空洞无神。我的脑子拼命地转着：是的,是四德!疯子四德！在热闹吵杂的大街上，四德仿佛遗世独立，踽踽独行。于是关于四德的一切便又活泛起来，对于四德病因的好奇心又复活了。 我来到母亲家，闲聊时又问起了四德。母亲悠悠地说：那时你还小嘛，毕竟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原来，四德复员分配到矿里时已经结了婚，他老婆阿芬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于是便有人对他老婆垂涎三尺，千方百计地接近。四德又是个老实人，总是笑嘻嘻地不懂得拒绝，于是便结交了一些坏人。有一次吃饭时，这些人把四德夫妻俩灌得酩酊大醉。结果，四德被画了个大花脸，阿芬更是被脱光衣服，拍了裸照。别看现在有的人以露为荣，在那时确是一等一的伤风败俗。醒来时四德看到身边一片狼藉以及阿芬赤身裸体的样子，急怒攻心，心神恍惚。几天后有人拿来了阿芬的裸照时，阿芬羞愧难当，终于选择了与人私逃。四德声声呼唤，唤不回阿芬的身影，精神也就失常了。 离开母亲家，我特意拐过去看看四德。四德现在一个人住在矿场一个破败的房子里，虽已不似年轻时经常发病，但神情呆滞，极少与人言语。夜深人静时有人经过他的窗下，会听见他独自一人喃喃自语或是开怀大笑，有时也会听见阿芬的名字。 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关于人的灵魂的事，我不禁想：并不是四德的灵魂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是他的魂儿早就跟着阿芬走了远方。他活在他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没有欺骗，没有背叛，只有他和他的阿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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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6 17: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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