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不能言说的痛

一叶斑斓

言说不能言说的痛
在沉默中伤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然而，当某些事情成为不能言说的伤，或者给人以未曾有过的痛击，沉默就成了最好的归宿——至少在某一段时间是最好的归宿。我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然而日月如梭，转眼间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情在岁月的冲洗下已经不知不觉已经变淡了。于是，曾经不能言说的痛，如今从记忆的涟漪中拾起，也变成了一种深切的怀念，一种不能忘却但也不再疼痛的情愫。
曾一度成为我不能言说的痛，是我爷爷的突然去世。老人劳作了一辈子，最后还要忍受病魔的折磨，让我心痛万分。
那一年秋天，我还在读高中。我在学校里住宿，很少回家。但是我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给家里问好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身体一向都很好，这令我很放心。然而当我得知爷爷生病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里住院一段时间了。这真吓坏了我。家里人连这点事情都瞒我？我迫不及待地跑到爷爷所在的医院。当我来到爷爷跟前，我惊呆了：天啊，一向健康强壮的爷爷竟然面黄肌瘦地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父亲和姑姑都在，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爷爷。的确，我一直认为爷爷身体非常健康，即使生病也只能是小病，不碍事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如此这般的境况！爷爷显然是非常的虚弱了，我坐在他的病床前，握着他那瘦小的手，我的眼泪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是我不够关心爷爷，我这个大孙子，不孝的大孙子！可是此时自责还有什么用呢？
我从父亲嘴里得知，爷爷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住院差不多一个月了还不见好转。据医生所说，治愈的几率非常渺茫。忽然有一阵激烈的昏眩把我击倒，天啊，难道我就要失去爷爷了？以后再也不能叫一声“爷爷”了？我独自靠在医院的一个墙角里，泪水漫过面颊，天旋地转，久久不能醒来。
爷爷在生命弥留之际，所关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时刻挂念着我的学习和未来。他不但遗憾自己不能看着自己的孙子考上大学，还有着深深的自责。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经常昏迷，神志不清，看见别人大都不认得，即使认得一般也没有反应。但是，无论何时，只要看见我，爷爷便泪流满面，重复这说他对不起我，说他生病住院花了太多的钱，说怕我没有钱上学……此时，我还能说什么呢？
秋风萧索，落叶飘零。仿佛严冬已经来临，一股难挡的寒气刺入心骨，疼痛难耐。家人都说，爷爷有人照顾，叫我安心学习。我再三要求，家人还是叫我先回学校。踩着单车，我的心有一种难忍的悲痛。我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分别竟是这样的匆匆，这样的变幻莫测！深情难留，多少爱恋都要在一瞬间猝然剪断，永恒分别了。生命的纽带如此脆弱，有时至深的爱都来不及呵护。
在我的童年时期，爷爷一直视我的精神支柱。父亲不经常在家的日子，是爷爷给了我至深的爱和非常重要的启蒙教育。在我记忆中，爷爷从来都没有打骂过我，他总是一脸的和蔼可亲。小时候，他的膝盖便是我的“板凳”，他的胸怀便是我的“靠背”，他的故事便是我永恒的乐趣。爷爷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从生活中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知识。他熟知很多有趣的数学题和离奇古怪的趣味故事。在星光灿烂的夜晚，我们全家都在院子里乘凉。坐在草席上，我总是依偎在爷爷的怀里，央他给我讲故事。爷爷总是津津有味地给我讲着，每天都有不同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是那样的精彩，直到我在他的怀里不知不觉地睡去……
冷冷的风似乎要把我穿透，逼得我心头疼痛难忍。我已经忘了，我现在所骑的单车还是爷爷给我买的。在初中的时候，我骑的还是小学时的那辆旧单车，爷爷说，给我买一辆新的，我说不要。其实我心里是多么想得到一辆新单车啊！看着别人骑着崭新的跑车，又看看自己那辆生锈掉链的旧式单车，心里别提多尴尬。但是我不能要爷爷给我买，爷爷的钱都是来自不易的。他一生俭朴，自己除了买点生活必需品，总舍不得花钱。姑姑每次给他的钱，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藏着。他说，多存点钱，留给焕儿上大学……中考的时候，我考得不错，爷爷高兴得逢人便说，后来又托人偷偷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跑车，他知道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看着爷爷买的新跑车，我高兴得热泪盈眶。
我知道，看着大孙子上大学是爷爷一生最大的心愿，为了这，他什么都可以奉献，可是他却永远不能看到了。这难道不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吗？不，现在不是了，至少现在不是了。爷爷最大的遗憾是他住院花了家里太多的钱，他说，那些都是焕儿上大学的钱，说着便又泪流满面……据我所知，父亲确实是把家里的钱全都用在了爷爷的医疗费上，并且还借了别人一笔钱。父亲没有告诉爷爷他患的是什么病，只叫他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想。然而爷爷知道，自己是不能好起来了的，这他自己感知得到。他的生命每天要靠一瓶一瓶的药水和一粒一粒的药丸来维持。他曾在医院里流着泪对父亲叔叔姑姑们说，古人有 “父病三年子不孝”之言，如今他在医院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每天要花那么多钱，子孝已尽，请求把他送回家……全家人听说无不泪水盈眶。
父亲对我说，爷爷的病一开始只是一点小病，因为多吃了点腻东西，肠胃不舒服，但是他舍不得钱看医生，以为忍一忍就可以好的，也没有告诉谁。待到家人发现他身体有不适的时候，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之后打针吃药都不管用。医生说，老年人不比小孩青年，老年人新陈代谢都已相对衰弱，病情恶化得快，康复得慢，治疗不及时的话随时有不治之虞。我能说爷爷傻吗？爷爷傻吗？可是我又无能为力，我不经常在家，父亲也不经常在家，只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对不起爷爷，以为多打几个电话就可以代替对爷爷的关心，以为爷爷说他“很健康”就真的很健康。我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
我童年的快乐和教育大半是爷爷给予的。爷爷对我言传身教，爱之深言之切是我永生不能忘怀的。善良、勤劳、俭朴伴随了爷爷的一生。奶奶曾对我说，爷爷是村里第一位共产党员，当过村长、生产队长。尽管他言行正值，为村里排忧解难，还是在身后留下了许多恩恩怨怨。毛泽东时期，爷爷参加过所在乡镇青年大运河的开挖和荒山野岭的开垦，又是村里唯一的共产党员，后来镇乡要提拔干部的时候，爷爷成了唯一的也是最佳的人选，但是因为没文化，实在没法子，硬是给搁了下来……从那时候起，爷爷就深刻体会到了没有文化的蔽塞和落后。爷爷当了几十年共产党员最终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干部。我终于知道了，爷爷为什么没念过书却知道那么多数学知识和那么多精彩的故事，他为什么那么希望看着自己的孙子上大学，他为什么因为自己生病花了钱而痛悔不已……
不久以后，爷爷就走了。爷爷走的的时候，我不在他身旁。当我从学校赶回家的时候，爷爷已经合上了那双显然已经十分疲惫的眼。见到爷爷的一刹那，我是多么深刻地感到生命的脆弱和病魔的无情啊！满眶热泪伴随着揪心的剧痛，那时我平生最难忘也最痛苦的时刻。爷爷的葬礼完毕后，那种揪心的剧痛仍然久久地伴随着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
事隔几年，我始终没有忘记爷爷对我的期望和他老人家一生对我的言传身教，而且也永远不会忘记。国学大师季羡林在耄耋之年挥笔写下了“永久的悔”，感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说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字也不识……”我呢？爷爷的去世难道不是我永久的悔吗？

2009-8-28

三尺八男孩

情感果然是一种可以冷藏的东西，隔久了非但不会变味，反而有另一番情味。

一叶斑斓

谢谢楼主让我感动了一次
红袖采薇 发表于 2009-10-6 11:46

问好红袖！

红袖采薇

谢谢楼主让我感动了一次

一叶斑斓

一叶的文章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PS:能否再压压，也投到校报？
小鱼的理想 发表于 2009-10-4 18:05

这个啊，投校报的话是太长了。看看能不能压压。谢谢师兄！

小鱼的理想

一叶的文章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PS:能否再压压，也投到校报？

一叶斑斓

谢谢云索和色色来看，问好！

色色

痛到不能言说，可见爷孙俩感情至深，让人为之动容。

云索

无比的深情和伤痛，让人感喟。世间的遗憾实在是多啊！

一叶斑斓

[quote]我觉得，此文中言说的痛，并非不可言说的。也许，是因为定义不同，或是阅历不同吧。
“于是，曾经不能言说的痛，如今从记忆的涟漪中拾起，也变成了一种深切的怀念，一种不能忘却但也不再疼痛的情愫。”
在某一段时间，此事对我来说是痛得让人说不出口的。因为有时有些事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分担。
也许是因为我还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