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第十五章

李勤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沈茵洗完澡出来，看紫蕙正用手提电脑上网，有点奇怪地问。她知道紫蕙一向都是早睡早起的。
　　“今晚大概是睡不着的了，干脆上论坛看看。明天就要回去了，得来个信息衔接。”紫蕙回答，眼睛还盯着电脑荧屏，手指头“嗒嗒嗒”地敲击着键盘。
　　沈茵干脆坐到一旁看着。她本来就习惯晚睡，这归园最后一夜当然更不想那么早入睡。
　　在归园，两个人在同一间屋子里待了十来天，这在离开梅岭知青场之后的三十多年里还是第一次，似乎说了许多话，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到，总觉得应该抓紧机会再深入谈谈。
　　“我回几个帖，很快完事。”紫蕙歉意地对沈茵说，“这次来归园，都忘了上论坛了。自从开了论坛，我还是第一次在论坛失踪这么多天呢。”
　　沈茵没答话，静静地看着紫蕙在朴璞之园各个版块蝶飞蜂舞似的来回穿梭，很快的，各个版块最后跟帖一溜儿都是紫蕙的网名：绿水青山。
　　紫蕙一番忙碌，终于停下了手，双手撑腰往后仰着头，说：“行了，回到现实世界，和活生生的人面对面多聊一会。”
　　“说得这么吓人，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可不就是另一个世界！网络就是虚拟世界，有什么可怕的？”紫蕙说着关了电脑，整理床铺，靠着被子斜躺着，摆开了彻夜长谈的架势。
　　“说归说，你每天那么长时间对着电脑，颈椎受得了吗？”沈茵换了口气，认真地说，“我不论在家还是在单位，每次上你们那个朴璞之园，都看到你在那里活跃着，你就不累啊？”
　　“说不累是假的。不过，上论坛已经成了习惯，不知不觉就上了，一上就看帖跟帖回帖，往往忘了时间。”紫蕙摇着头，不知是在对自己表示不满，还是在活动脖颈。
　　“我看你在那论坛上如鱼得水的样子，好像人缘很好？有时看你一些帖子，也很煽情的，还很会营造气氛，有人还称你为开心果。我一直很纳闷，你在论坛上和在现实中的表现怎么反差那么大？”沈茵继续追究。
　　“看来你经常上我们那论坛，怎么没见你吭声的？”
　　“老朋友啊，能不关注吗？每次打电话给你，都是‘正常’、‘还好’，都弄不清你日子究竟过得如何，知道你搞了个论坛整天泡在那上面，就时不时去逛一逛看一看。我一般都不登录的，学人家‘潜水’。”
　　“那你应该看到了，我过得很好，像你说的，如鱼得水，滋润着呢。”
　　“可网络是虚拟世界啊。网络上的阳光雨露，滋润得了你现实的日子吗？”

李勤

　　“网络是虚拟世界没错，但虚拟世界的一切并不都是虚假的。你想啊，这个虚拟世界还不都是人弄出来的？那呈现的就是人的精神层面。”
　　“这倒是可以理解。在网上，大家都不认识，可以自由一些，疯狂一下，说说梦话，发发牢骚，也没人管得着。”
　　“是这样，但不仅仅如此。”
　　“那还能怎么样啊？”
　　“不可否认，论坛确实是排遣情绪的平台，喜怒哀乐都可以抒发，可以夸张、任性、矫情。因为来去自由，随时可以消失，发言者的责任感减弱到最低。但如果因此就说网络上都是随意乱说，那就太过了。网络上有虚假有陷阱有丑恶，但也不乏真善美。”
　　“你是网瘾太深了。”
　　“不。虽说我整天泡在论坛上，实际上我还是清醒得很。此间真伪，我是明察秋毫。而且，这对我的写作也大有裨益。”
　　“我看未必，除了可以消除一下寂寞，就只有浪费时间、损耗健康了。说重点，你这是玩物丧志。你不是视写作为生命的吗？有时间多写点作品多好！”
　　“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不然。你说我写作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当作家，或是挣稿费维持生活？”
　　“不为了当作家，那又是为了什么？”
　　“没错，最初是为了当作家。青少年时代说‘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时，对写作的意义还没有太深的理解。但当我真正成为一个作家时，才真切感悟到作家肩负的使命。作家，就是要用手中的笔，去挑战人性的弱点和社会的弊病，去挖掘和创造美。”
　　“上网泡论坛和你刚才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既然你让自己肩负如此神圣的使命，那还不珍惜宝贵的时间，好好写作？”
　　“关系大着呐。作家从事的是精神领域的工作，而网络就属于精神领域。你知道，我这一生始终不渝的理想就是当一名作家，但是，我先天后天的条件都不怎么好，尤其我孤僻的性格更不利于写作。圈子太小，接触面太窄，一直就是我自知而无法克服的痼疾。网络恰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我这一缺憾。通过网络，我可以获取我想要的信息资源，真正做到‘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当然，如果光是浏览、涉猎，也用不着花费那么多时间在网上。我之所以整天泡在朴璞之园上，是因为我将这论坛当作文学事业的辅助工程来做。”
　　“我还是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其实，这不难理解。我不是接触人太少吗？这论坛上各色人等都有，我坐在屋里对着荧屏就能与天下人交流。”

李勤

　　“可是，那有多少个是真人？就是真人，上了网就变了个人似的，不是特别张狂、浮躁，就是矫情、滥爱，你能交流出什么来？”
　　“这就考验人的眼力了。咱们那时常说‘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自信有此功力。而且，通过言语研究人，进行心理分析，正是我一向喜欢做的事。张狂者，是本性张狂，还是虚张声势？浮躁者，因谁而浮为何而躁，浮躁背后隐藏着什么？矫情者，为什么要矫情？给谁看？滥爱者，是真滥爱还是语言游戏……这些都是很有挑战性的事情，我乐此不疲。”
　　沈茵还是摇着头，不肯认同。
　　紫蕙只好再加阐述：“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同一个人在网络上和现实中，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两面。我这样的不算典型，虽然在网络上表现出现实中所不多见的热情、随和、多话，但待人处事的认真、严肃，却是一致的。而有的人，却俨然演绎两种人格。比如有一个人，现实中是个不错的人，温文尔雅，待人热情，甚至达到了助人为乐的地步，但在网络上却极其讨厌，没完没了地与人争吵、纠缠，言语非常阴毒、粗鄙，不惧以寡敌众，甚至是一个网名被管理员封了，就注册另一个网名继续缠斗……”
　　“真难以想象！这样人格分裂的人，你也有兴趣接触？”
　　“也不能简单认定其为人格分裂。这个人是展示出不同的两面，但是，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有不同的两面或多面的，所谓双重人格、多重人格，其实非常普遍，只是我们平时并无觉察而已。”
　　“是吗？这么说，你也是多重人格的。”
　　“是。不必讳言，我有多重人格，只是平常显示的是相对固定的一面。”
　　紫蕙这么一说，沈茵一时找不到话说，要赞同嘛不太情愿，要反对又找不出理由。
　　紫蕙继续阐述：“我说过，每一个人心里都藏着天使和魔鬼。如果说理智是一道栅栏，情感是一把钥匙，那么，启用这把钥匙打开栅栏的，便是感动或冲动了。
　　“人在一般心态中，是以凡人的形象活动于世间的，并为自身的七情六欲左右着演绎悲欢离合。如果能取得均衡，人就以凡人形象正常生活着，天使和魔鬼也都各自安息。而一旦心理失衡，则天使和魔鬼就竞争上岗了。在虚拟世界中，理智的栅栏相对弱化，情感的钥匙却相当灵动。如果感动占先，天使就翩然而至，珠圆玉润的妙词佳句会让人如沐春风，激起更多人的感动。如果冲动至上，魔鬼就呼风唤雨，泥石流般的文字瞬间淹没宁静。
　　“现在的人都不愿受压抑，都喜欢张扬，追求情感释放的快感。刚才说过，人都有七情六欲。不必讳言，在人的内心里，都潜藏着犯罪欲，只是平时被道德和理智镇压着，那么一旦有了合适的渲泄渠道，比如网络，人就会放纵自己去做在现实中不能做的事情，去攻击、诋毁、谩骂，比如在网络游戏中杀人、赌博、偷盗，去满足自己的犯罪欲。为什么虚拟农场风靡一时，以至于男女老少都废寝忘食地上网偷菜？就是因为这款游戏同时满足了人们几种心理需求，比如好胜心和偷盗欲。争强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人们也并不怕承认，但不劳而获甚至窃取他人的劳动成果，可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了，然而人人内心深处都潜藏着这种不光彩的欲望。虚拟农场偷菜既让人偷了个兴高采烈，又不造成什么后果，何乐而不为？
　　“同样，行善修德也能给人带来快感，也能满足人的心理需求。行善修德是好事，在现实中本来就可以实施。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有诸多限制，条件、能力等等，还要顾虑其他人的看法，所以在现实中行善机会难得，代价太大，还是在虚拟世界做起来更容易些。这个不难理解吧？人们在论坛上看帖跟帖，慷慨地给予人家赞美和鼓励，呈现自己的博爱仁慈，有时竟会把自己给感动了，这份感动荡涤其心灵，会让其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美好起来。当然在网络上也不只是说说而已，有时候也动真格的，比如捐款，为毫不认识的人掏腰包，网友们也同样很痛快，还有帮助人家出谋献策找资料，更是谁都乐于去做。

李勤

　　“文学的功能也不也如此吗？挖掘出生活中的美好，呈现给世人，去感动更多的人，激发出更多的善良美好。我们在写作时，可以运用文字去表达爱憎，用自己的情绪去感染读者，让读者和自己一起观看人生这部悲喜剧。
　　“我在朴璞之园所作的努力，就是尽量调动人善的一面，营造一个宁静温馨的氛围，激发广义的感动……可以说，我们这个朴璞之园，是一个远离功利、返璞归真的纯文学论坛，是虚拟与现实的完美结合。”
　　“怎么个完美法？说来听听。”沈茵撑起身子，表示对此感兴趣。
　　紫蕙清了清嗓子，为沈茵描述朴璞之园：“首先，我们这个朴璞之园不那么虚拟，支撑着论坛的主要骨干基本上都是‘真人’，而且相当部分是用真人照片作头像的。这些人有的是老相识，相约着上论坛的，也有的是原本不认识，通过在论坛跟帖回帖，灌水灌出了感情，然后在论坛聚会中得见庐山真面目，结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网友。真的，常聚论坛的一帮人，谁要是一天两天没露面，马上就会有人发帖询问是怎么了。这你自己看到了。”
　　“日久生情罢了，这也没什么奇妙啊。”沈茵还是不大以为然。
　　“你展开一下想象——天各一方、久未联络的老友，在这论坛上却可以朝夕相处、嘘寒问暖，是什么感觉？家里今天煲了什么汤，或是看了什么好书好节目，甚至是阳台盆栽开了花，都绘声绘色几乎同步传上论坛让大家分享，你不感觉到时间、空间的阻隔都消失于无形了吗？彼此心仪却未曾倾诉心曲的红颜蓝颜，隔着透明而富有弹性的网络，借用一个陌生的网名，在那里追忆往事、借帖抒怀，互相唱和，你不觉得一种凄美的情愫在荡涤心灵……”
　　“且慢！说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在你那朴璞之园里，好像就有一个人时常在和你唱和。哦，想起来了，叫风轻扬。是不是你刚才说的彼此心仪而未曾倾诉心曲的？”沈茵突然灵光一闪，打断了紫蕙的话。
　　紫蕙闻言一怔，但却没有接茬，硬是绕开了，继续说自己的：“最有趣的是，看到一些自己熟悉的人，以为弄了个新网名没人认识，装风卖傻，故意与人为难，四处树敌，而你心照不宣，与之周旋，唇枪舌剑地斗个不亦乐乎，周围一帮不明就里的人跟着起哄，把论坛闹成一锅粥。”
　　“还是打发寂寞的无聊玩艺，没什么神奇。”沈茵有意打击紫蕙。
　　紫蕙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沈茵突然又加一句：“说不定是程中、伍柏也在其中？”
　　“想知道究竟，自己去探索啊。”紫蕙淡然回答。
　　沈茵的感觉神经已经被挑动，突然精神百倍，眼睛转了两转，起身取过手提电脑，边开边说：“不行，我立即就找！答案已经隐约可见了。我记得，有一个叫山石的有一篇写小溪放纸船的文章，叫什么来着？”
　　“《迷失的纸船》？”
　　“对，就是《迷失的纸船》。当时乍看之下就觉得怪怪的，隐隐觉得像是写你那紫三角的，你这一说，就更是呼之欲出了！喂，怎么能快速找到它？”沈茵进了朴璞之园，一时之间却无法找到想找的那一篇。

李勤

　　紫蕙伸过手在键盘操作起来，不久就找到了那个帖子，两个人一起注目荧屏上的《迷失的纸船》——
　　在一片古木参天、鸟雀飞绕的奇山峻岭中，活蹦乱跳地穿梭着一条小溪。
　　小溪昼夜不息，在草丛间出没，在岩石上蜿蜒。它纯净甘美，明澄如镜，映下蓝天，绘出彩云，招引飞鸟俯首，牵惹花木垂青。
　　在这片山水间，傍溪而筑的翠竹村住着女孩兰、男孩石和竹。三个男孩女孩时常相邀忘情于小溪，摸鱼捉虾拣石子，无论嬉耍还是劳动，都形影相随、欢天喜地。男孩的身影矫健如龙腾虎跃，女孩的声音清脆如泉水叮咚。兰、石、竹在小溪嬉耍时天真烂漫的欢乐图，将翠竹村男女老少的日子装点得活色生香。
　　岁月的流苏，敛起了少年的童稚。竹影扶疏三人行，亲密无间之中，却又时常无端横生猜忌，兰、石、竹都在想，这样的相聚还要不要继续，是否应该有所改变。
　　光阴的拂尘，掸不开成长的烦恼。清风明月青春梦，绚丽多彩之余，也夹杂着些许晦涩，友谊之树依然枝繁叶茂，但暗香浮动的爱情花蕾却令朝夕相处的三人不再平心静气。
　　村子里的人对长大后的兰、石、竹三人相聚，不再如以往那般欣赏有加，闲言碎语渐渐地变得难听了，说的是要好只能成双成对，三人结伴必生祸患。
　　兰、石、竹都舍不得分离，都想一碗水端平地对另两位伙伴好，也都明白这做不到。
　　兰弄不清楚自己对哪一个更好，也无法判断哪一个对自己更好，所以她在石和竹之间无法取舍。
　　石和竹不清楚兰对谁更好，都觉得自己对兰最好，谁都不愿退出，谁也不敢抢先。
　　难解难分之际，欢腾的小溪给了石和竹启迪——既然谁也无法定夺，就听凭自然发落吧。两人各用一张香烟壳纸折成一只小船，石用的是“大丰收”，竹用的是“大前门”。纸船折好交给了兰，嘱咐兰拿到上游去放漂，石和竹在下游一个小潭边上守着，说好了纸船先到的那个留下陪伴着兰和小溪，后到的那个从此离开。
　　石和竹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游，溪水游过了小鱼，漂来了树叶，风儿掠起一圈圈涟漪。可是，从日挂中天直等到夕阳西下，再等到暮色四合，苦苦等待着的两只纸船始终不曾露头。
　　石和竹沿溪往上寻找，小溪依旧清澈见底，溪里没有纸船，溪畔草丛中没有，溪流岩石缝隙里也没有。岂止是小小纸船找不到，就连去放纸船的兰也不见踪影。
　　石和竹扬声呼唤兰，回应他俩的只有淙淙流水。
　　小溪不眠不息，活泼依然，清澈依然，溪畔的花草一茬接一茬地绿肥红瘦。
　　兰、石、竹三人从此不再结伴流连于小溪。
　　石和竹一起告别兰和小溪，离开了村庄。他们谁也没弄明白，当日兰是否听到了他俩的密谋。但他们彼此宽慰：如果兰如嘱放漂了纸船，那么纸船的迷失就是天意；如果兰没有放漂纸船，那么纸船的迷失就是兰的心意。她既不愿放行，也不愿放逐，只能隐匿于沉默。
　　石和竹走过了千村万寨，见识了江河湖海，记忆的小溪渐渐隐没，只是长夜的梦境里，时常有小溪出没，小溪尽头若隐若现漂着纸船。这梦重复做过无数次，梦醒之际，心里还是焦灼依然，怅惘如昔。

李勤

　　“你看看，小溪，女孩兰，男孩石和竹，竹影扶疏三人行……这不就是活脱脱的紫三角？小溪，就是青溪。兰，就是蕙……你说这个山石，是程中还是伍柏？”沈茵很是兴奋。
　　紫蕙犹疑了一下，还是坦言：“刚开始，我也有过这样的猜想……确实有太多巧合。这个山石，后来没再露头，也就没再注意。”
　　“就是嘛！你说是程中还是伍柏？我觉得像程中多点。”
　　“不。冷静下来一想，这篇《迷失的纸船》，写的是一个古往今来普遍存在的故事，这种题材的作品，我们读过多少了啊，只是恰巧文中出现了小溪和兰这些字眼，才会对号入座。其实小溪和兰、石、竹，也都是文学作品经常出现的意象呢。”
　　“那纸船呢？这是关键！”
　　“如果在我们的紫三角中真有纸船存在，那就不用你来说了。”紫蕙苦笑。
　　“仔细想想，或许是其它形式的竞赛、打赌……有没有？”
　　“照这思路想下去，会疯掉的！”紫蕙大幅度摇头，显然是想借此摆脱某种困惑，“不要再乱猜了，这只是一个巧合，如此而已。”
　　“要不，我问问他们？”沈茵说着就去拿手机。
　　“你真是疯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紫蕙急忙抢过沈茵的手机。
　　“对程中伍柏来说，这并不算晚，肯定还没睡。”
　　“还没睡也不等于闲着啊，程中说不定正在路上呢。更重要的是，现在追究这些有什么必要呢？想问出什么结果来？如果不是，岂不让他们觉得可笑？如果是，那接下来说什么好？现在，是说什么也没用了。”紫蕙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问，不弄弄清楚，总是似是而非，似有若无。”沈茵埋怨道，只好打消了追究的念头。
　　紫蕙轻垂眼睑，表示默认。

李勤

　　
　　也许是不甘心一无所获的结束归园行，沈茵突然又杀紫蕙一个回马枪：“刚才提到的老是在朴璞之园和你唱和的风轻扬，你还没回答呢。这一个，你可别再告诉我说不认识！”
　　“如果我说，真是不认识的，你信吗？”
　　“不信，打死也不信！你别想耍赖，从实招来！”
　　紫蕙牙痛般咧着嘴，迟迟不开口。
　　沈茵有点不高兴了：“你这也太过分了吧！几十年的老朋友，我有点什么事都是第一时间告诉你的，你却不肯透露一丝一毫？”
　　紫蕙摇头再摇头，终于紧皱眉头说：“不是我不肯说，确实是说不清。关于风轻扬这个人，情况有点怪异甚至是诡秘。”
　　“哗！不说就不说，一说就是这么刺激的！快点麻利说下去，别吊胃口。”
　　“你这是受我开场白的误导了，我可有言在先，这更是一个典型的似是而非的故事。”
　　“少废话，快说。”
　　“说怪异、诡秘，与说不清认识不认识有关。说不认识，事实上三十年前曾经见过面，有过深入交谈，还一起吃过饭，并且有过不止一次的信件往来——这是有据可考的。哦，当时他在滨海县另一个镇教书，是和两位文友一起到海岬镇找渔火文学社进行交流的，我记得有几位外镇文友来交流这件事，也记得同来的另两位文友，就是不记得风轻扬以及让他写评论。说认识吧，可无论我怎么努力回忆，都想不起这人是什么样子，即使对着他寄来的不同时期的几张照片，依然唤不起丝毫印象，也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既然这样，可能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吧，或者是跟你谈不来的人，才会见过就忘。”
　　“如果是这样就没什么不可理解的了。问题是，这个风轻扬既不是不相干的，也不是跟我谈不来的。因为，从查找得到的文字资料来看，这人三十年前就称得上我的知音呢，对我的作品和性格，都解读得很到位，而且字里行间也透着特别的好感。‘冰壳火核’这个概括，一语道破我的真相。”

李勤

　　“这就奇了！三十年前？那时你还在海岬镇，还处在‘冰封时期’呢！”
　　紫蕙暗暗地深吸一口气，没有出声。
　　沈茵推了推紫蕙，说：“这应该不难回忆的。那时候你交往的人少，异性朋友更少，扳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好好想想。”
　　“难解的就在这里啊。正因为我那时很孤僻，对同龄异性很过敏，所以有过接触的全都历历在目。从风轻扬三十年前为我写的评论文章《海边一棵树，风中默立》看来，当时我和他说过话，而且是说了很多、说得很快，而且是第一次见面就将自己的所有习作全都交给他，叫他写评论，甚至是刚收到的信件看过即递给他看……你说这写的是我吗？如果不是白纸黑字的记载，我会说这是瞎编。你也会这么认为。但《海边一棵树，风中默立》登载在我们当年那文学社的社刊《渔火》上，是我亲手刻的钢板字。就是说，那描述是我认可的。但是，为什么我对此会毫无印象呢？太不可思议了！”紫蕙话闸大开，一吐久郁心中的困惑。
　　“越说越糊涂了——既然有文字记载，有具体描述，你怎么说忘记、毫无印象、想不起来？”沈茵瞪眼，怀疑紫蕙故意把水搅浑。
　　“咳！我当年离开海岬镇到德州来的时候，带走的只是手稿和信件，其它的书刊包括《渔火》都交托段艟代为保管，他把这些‘文物’收藏在家里的阁楼上，没想到被蛀虫蛀蚀一空！我是从你去年送回给我的《渔火》里看到《海边一棵树，风中默立》的，一看之下，惊呆了——怎么有这么一篇文章？怎么有这样的事！”
　　“真是古怪！那么，恢复联系之后，你可以问问他啊，当年是怎么一种情况，怎么中断了联系？你失忆，他不会也失忆吧？”
　　“风轻扬也说不清，好像是他的生活中出现了转机，不久之后就调离滨海县回老家工作了吧。更离奇的是，他说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给他寄过书，他还给我打过电话说了读后感……对此，我同样没有丝毫印象！我简直要怀疑自己在失忆的同时，还患了梦游症，而且这些怪毛病只出在与这个风轻扬有关的事情上。因为，与其他人的交往，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不是在说小说里的故事吧？”
　　“咳，这等情节，想编还编不出来呢！怎么想怎么不通，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毫无可信性。”
　　“或许是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或是他有什么言行让你反感，另一个可能，是他长得太对不起观众，而让你故意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
　　“我自己也这么推测过，但都一一推翻了。有什么不愉快的话，就不会有那评论文章存在了，那是他见面回去后写了寄来的，万余字的评论文章，写在稿纸上是厚厚一本哪，闹了不愉快的人能费这个劲？如果他有什么让我反感的言行，相信我会记得更清楚。至于长相，从他去年寄来的照片看，也还不错。再说，我也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李勤

　　沈茵沉默了一会，提高了声音说：“总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环节被忽略了，或者是你们故意忽略的。”
　　紫蕙默然，心道也就只有这个解释了。
　　沈茵执着地翻看着紫蕙以绿水青山的网名和风轻扬在朴璞之园唱和的帖子，似乎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盯住了绿水青山那个帖子《三十年前的习作以及评论》，夸张地点着头说：“我知道了，症结就在这里！”
　　紫蕙凑近去，不明所以地看看沈茵又看看荧屏。
　　沈茵指点着荧屏：“看看这《海边一棵树，风中默立》，这里——‘我静静地凝望着她’，‘我出神地凝望着她’，‘我长久地凝望着她’——如此大胆放肆地一再凝望，岂不是触犯了你的戒律？还有——‘她就像海边一棵树，默立风中，孤寂，高傲’，‘闭目凝神，她却动了，从手上的文页中旋转而出，迎风而舞，携着春的芬芳，带着夏的气息，合着海的节奏，轻盈妙曼，热烈温馨，似乎触手可及’——这般麻辣烫的描述，你怎么受得了？就是程中伍柏也不敢这样形容你吧？以你当年的脾气，还不恼羞成怒地一掌把人家打进十八层地狱？”
　　“喂！注意用词，什么叫不敢？是没有。再说，我有你说的这么可怕吗？”
　　“哈，你当年那‘白色恐怖’真的很可怕。在你的小说《早春之夜》里，不是记着我形容你的一句话吗——那时的你，就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冰剑。”
　　紫蕙默默思索了一会，还是缓缓摇头否决了：“貌似有理，实则不然。因为，当时这篇稿子的生杀大权就在我手里，我受不了完全可以不刊登，就是刊登也可以把那些过火的文字删掉……”
　　“说不定，当年你是舍不得痛下杀手吧，更有甚者，是……哈，我就不班门弄斧了，程中不是心理学博士吗？把这段子当个案提供给他，让他给分析分析。”
　　紫蕙期期艾艾：“如果主角不是我，倒真是不错的心理分析个案。”
　　“哈，承认了吧，你对程中伍柏和对我就是不同！”
　　“这还用说？有些话题，肯定不能拿来与异性朋友谈论。”
　　“好，别扯远了。其实，真想解开你和风轻扬这个谜，见面聊聊就什么都记起来了。要不，趁热打铁，明天不急着回家，我陪你找他去，弄个真相大白。”
　　紫蕙笑起来：“哈哈，你不是要回家去给儿子做饭吗？”
　　“舍命陪君子啊，为朋友两肋插刀，这点义气还是有的。儿子吃饭问题，叫老公解决。”
　　“多谢了，你还是回家去尽贤妻良母的责任吧，陪了我这么多天，够义气了。再拖着你，你老公、儿子都该恨死我了。”紫蕙笑着说，想了想补上一句，“我还没想好见不见呢。”
　　“唉，看你们在论坛上一唱一和地聊得那么热闹，还以为多熟悉呢，闹半天，却是云里雾里。见见面，有个实在感觉，不好吗？”
　　“思想层面的交流，重在理解。像我和风轻扬这样，既是老朋友，又是陌生人，隔着网络，用文字交流，我觉得很好哦。我真有点担心，见到现实中的真人，会大失所望，连原来的那点好感也荡然无存了。要知道，文字展示出来的，总是比较美好的、理想化的，而现实中的人，谁也都是凡夫俗子啊。”

李勤

　　“你……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没感觉的，你说没感觉，有感觉的，又说怕破坏了感觉……唉！”
　　紫蕙知道沈茵是为自己焦躁，内心感动，也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说：“喝点水。”
　　沈茵喝着水，却又突发奇思，沉吟着说：“这杯水，让我想起了你那《杯中风景》，那里面写到了……始终未看清那个人……还有，还有好几篇写到失忆的文章……”
　　紫蕙一把拿过沈茵的杯子：“打住打住！你有完没完啊？这样捕风捉影下去，非闹个草木皆兵不可！”
　　“谁让你这么古怪？看似奇冰顽石，实则情缘多多。细究起来，你的异性朋友比我们一般人多得多。”
　　“那是。因为我以前是假小子，现在是中性人。异性朋友们把我当男的看待。”
　　“不，不是这样。起码，程中和伍柏就不是这样，我看他俩从来都没把你当男的看待。”
　　“你怎么知道……”紫蕙一句话没说完，手机响了起来。
　　紫蕙拿过手机一看，是伍柏的短信：“想必你们还没睡，发个短信说一声，明天我未能到归园话别，到时争取通过视频和你们聊一会。祝睡个好觉！”
　　紫蕙哂笑道：“伍柏这博士市长真够潮的。视频聊天！我还以为他不上网呢。”
　　沈茵立即接上茬：“我刚才就说他俩早就混在你那朴璞之园里。说真的，那篇《迷失的纸船》可能真的出自他俩之中的一个。”
　　“所以说网络很奇妙啊。可以快捷地对话交流，又可以戴着面具，让你去猜。”
　　“这样说来，网络真的很适合你，整天弄些似是而非，就是不动真格！”
　　紫蕙看着沈茵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暗自笑了笑，说：“我再给你说说我们那朴璞之园的奇人奇事吧。”
　　“嗯，你说吧，我听着。”沈茵答应着，回到自己床上，让自己躺得舒服点。
　　“朴璞之园里，有一个比我还活跃的会员，几乎整天待在论坛上。”
　　“嗯，知道，好像身体不大好的。”沈茵应答着。
　　“身患绝症，而且原先根本没接触过文学。自从上了朴璞之园后，好像一下着了迷，白天黑夜都待在论坛上，把论坛当成了精神家园，同时开始写作，短短两年时间，就从一个文学的门外汉变成德州知名作家。”
　　“是很神奇。”
　　“更神奇的是那一种互动。他从大家的关心、鼓励中汲取力量，激发了潜在的创造力，绽放了生命的美丽。而大家为他的坚强和努力所感动，情感得到了升华，更加珍惜生命，倍加努力。”
　　“良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