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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园] 《归园》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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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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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26:4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伫立.jpg   


  紫蕙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归园情结。从事写作以来,尤其是步入中年之后,紫蕙在自省中不断发现自己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并且发现,所有这些异常,都是有关联的。
  叶落归根。是的,人一上了年纪,寻根意识会越来越强烈。那么,若说是寻根意识作祟,也该是恋故土、爱家园、念恩亲。紫蕙潜心思索,得到的答案,却颇为沮丧,自己再怎么说也算不上是个热爱家乡的人!紫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家乡观念和家庭观念都极其薄弱。最浅显的例证,她现居的德州市,离家乡海岬镇也只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她却已有二十年不曾回去过!
  家乡的概念,在紫蕙脑袋里一直含混不清。笼统地讲,她出生于一个海港小镇,而成长于相邻的海岛上。
  紫蕙的家乡海岬镇是国内有名的渔港,据说是全国几大渔场之一。而因有宋帝逃亡至此得义民献食而胆壮的历史传说,待渡山、进食亭、岬石吞潮等名胜古迹,给这个人口稠密的海边小镇蒙上一层传奇色彩。
  紫蕙一直认为,自己的感知系统和记忆系统都是属于残疾型的。
  比如说家乡,她只记着海岛岬东那些渔村,而不记得赫赫有名的渔港海岬镇。紫蕙曾有一个被人家当笑话流传的段子:紫蕙六岁时,因为父母到海岬镇“集中学习”而回到老屋小住,一天跟着堂姐表姐们上街,在热闹的大街上走散了,吓得哇哇大哭。围拢来看热闹的人问她是谁家的孩子,家住哪里?她答:我爸叫紫云天,在雨亭教书。结果闹了好久,都没人能够给她指点迷津。最后是带她上街的堂姐表姐找回来,看到这里围了一大圈人,挤进来一看,才找到了她。人们笑话的,不是她迷了路走失了,而是她不会说出就在海岬镇教书的妈妈姓名和所在学校,也不会说出现在暂住的老屋地名(其实离得很近),而是说了远在偏僻渔村教书的爸爸,说了老半天都没人认识……
  这件事对紫蕙的影响相当巨大深远,不说影响她终生,至少也影响了她大半辈子。在众人眼中以及在紫蕙自己心里,从此都认定了紫蕙的笨拙,是个没有方位感和不擅言辞的人。其实,紫蕙后来越想越委屈。她四岁就跟着爸爸,到岬东那个海岛上生活,根本就不知道妈妈的姓名和学校名,她并不是特别聪慧的孩子,对婴幼时期的生活情境,压根就全无记忆。但是,这个理,不要说当时紫蕙说不清,就是长大了,她也没有尝试过要去阐述。她只是死心塌地承认自己笨。紫蕙从此落下了一些毛病,比如惧怕出门,怕去陌生、热闹的地方。她本来就寡言少语的,经这一吓,更是一见陌生人,一到大众场合就紧张,简直就成了哑巴。长大成人以后,紫蕙在言辞方面表现出两个极端,要么沉默寡言,要么伶牙俐齿。平时不声不响的,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在沉默中爆发”,往往以一敌众,所向披靡。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爆发”之前,她都紧张得浑身颤抖、几近窒息。她是调动了百分之三百的表达天赋而作孤注一掷啊,为的就是避免小时候那样的耻辱。平时她静默木讷,心里却常常没完没了和某一假想敌对话着,昼夜不息。也正因为如此,紫蕙才会刚刚十六岁就患上神经官能症,并终生饱受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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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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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27:46 |只看该作者
  紫蕙认为,家乡应该是由老屋和亲邻组成的。但是,海岬镇的老屋,紫蕙只是在上学前住过十几天,知道那里有许多宗亲,有一间大祠堂,有一些大同小异的巷子和房屋。虽然大人们曾带她一一认门,让她喊过那么多的伯公叔公、伯婆叔婆,她还是一个也没记住,只记住了那里有一个大宗族,喧闹而又复杂。
  就在那次小住老屋即将离开时,发生了一件事。就是这件小事,彻底破坏了紫蕙对老屋、宗亲的印象。紫蕙的爸妈“学习”结束,第二天就要带着紫蕙几兄妹回岬东了。这天晚上,紫蕙照常跟着一些姑娘媳妇在一个厅堂里织网,大家也照例三三两两地聊着家常。期间,有个年轻媳妇说到,她家婆今天收到了她丈夫汇来的三元钱。也是合该出事,紫蕙平时是从不参与这些女人闲聊的,但这天晚上,不知是因为即将离开还是怎么的,竟突然插嘴说,不是三元,是五元。因为下午邮递员送汇款单来时,她就在场,亲耳听到那邮递员跟那阿婆说,你儿子给你寄来了五元钱。阿婆叮问了一句:多少钱?邮递员大声地再说了一遍:五元钱。那媳妇当时也没多说什么,大家聊起别的话题,紫蕙也归于静默。但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紫蕙一家正要起程回岬东时,那阿婆突然跑来,大声嚷嚷着扯住紫蕙不让走,要紫蕙去她家里跟她儿媳说,昨晚是紫蕙说错了,她儿子寄来的是三元,不是五元!原来,阿婆的儿媳听紫蕙说汇款是五元后,回家与阿婆闹开了,质问家婆为什么要瞒下二元钱?婆媳二人为此东拉西扯,上纲上线,吵翻了天……紫蕙的爸妈问清事由,也很无奈,劝紫蕙随阿婆去她家,对阿婆的儿媳改口,平息婆媳间的这场风波。当时,阿婆、爸爸妈妈、伯父伯母等几个大人围着紫蕙,软硬兼施地逼着她去改口。紫蕙不肯去,发犟说:没错,是五元!心里想,明明就是五元,我没说错,为什么硬要认错,把对的改成错的?大人们急切间没法跟她讲清道理,只简单地说,为了阿婆家不吵闹,就应该这样改口!那阿婆动手来拉紫蕙,但紫蕙认了死理:我没说错,就不改!扳住门框抵死不走……最后,大人们拗不过紫蕙,放过了她。或许,因为毕竟是紫蕙占着理,大人们也不敢硬逼。对紫蕙死不开窍的牛脾气,大家都大摇其头。而紫蕙虽然获胜,却深感受伤。她怎么也想不通,阿婆为什么要把五元说成三元?阿婆的儿媳为什么要为五元三元之差和阿婆大吵大闹?大人们为什么明知她说的是真话,却都要逼她去改口?这件事就像一根毒刺留在了紫蕙心里。她慢慢长大,也慢慢地琢磨着,一点一滴地领悟着人性的丑恶。当然,小时候的紫蕙,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她只是本能对海岬镇、老屋、宗族存了一份反感,有意无意地疏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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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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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28:2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李勤 于 2011-3-20 15:40 编辑

  
  紫蕙直到当知青,才走出岬东这个海岛。所以在知青场人家问起老家时,她往往会说岬东,而不说海岬镇。
  岬东公社是个半岛,三面环海,西面一江之隔是海岬镇。岬东有十来个村子,渔业和农业并举。紫蕙一家十年间在一半以上的村子生活过,往往是刚刚住惯了,结识下伙伴了,就又要搬迁了。其中,在金湖住的时间最长,住了近六年,紫蕙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在那里度过,所以印象也最深刻。其它几个村子,却只留下一些零碎片断。
  紫蕙住过的第一个村子是雨亭,离海离江都比较近。但对雨亭的地理环境,紫蕙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她一直就生活在学校里,最多是到过学校周围,几乎从来没离开过村子。
  紫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小就跟着爸爸去岬东,而不是跟着妈妈在海岬镇。当时,爸爸是带着老大紫光老二紫蕙这两个大的,妈妈带着两个小的留在海岬镇。
  紫蕙忘了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只记得那是一段难熬的岁月。说难熬,主要是精神上的,具体说就是对爸爸的敬畏。敬畏这个词,紫蕙也是长大以后才想到的,小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怕字。
  紫蕙说不清为什么怕爸爸,怕到什么程度。后来她回忆往事时,也觉得奇怪,她并不记得幼年曾遭过爸爸暴打或虐待,为什么就怕成那样呢?她记得有一天中午或是下午,爸爸带着哥哥出去——爸爸总是带着哥哥出去,从来不带紫蕙。爸爸临走交代紫蕙好好待在家里睡觉。紫蕙睡不着,后来听到门外有邻居孩子在玩,就想出去跟他们一起玩,扒着门缝叫他们开门给自己出去。门外的小孩也围拢来,说他们开不了门,叫紫蕙从里面开门出去。门里门外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说着,突然有个小孩喊一声:“紫校长来了!”围在门口的小孩即时作鸟兽散,紫蕙返身蹦上床去。是的,当时她的自我感觉不是爬上床,也不是跑上床,而是蹦上床了,一下就躺好了,紧闭眼睛装睡。一颗心简直蹦了出来!这种极度的恐惧,紫蕙铭心刻骨。她一直纳闷,当时为什么那么怕?爸爸回来发现她没睡着会怎么样?反正小时候的紫蕙,心里只有一个意识,必须绝对服从爸爸的指令。否则……否则会天打雷劈。
  紫蕙从小就视爸爸为雷神。这固然是因为爸爸身材高大,整天绷着一张黑脸,更是因为爸爸从未正常对她说过话,几乎一开口就是打雷一般的叱斥。紫蕙记得,她是一听到爸爸的声音,就条件反射般的猛一哆嗦。
  妈妈曾说过紫蕙怕爸爸像老鼠怕猫。紫蕙十分认同这一说法,只是始终没弄清这惧怕心理的根源。猫和老鼠是天敌,爸爸和自己却是亲骨肉。而且,紫蕙成人之后,越来越多地发现了自己和爸爸在本质上的相同之处,比如说性格,四兄弟姐妹中,就数紫蕙最像爸爸,都是那样耿直,倔强,不苛言笑……她撇开个人去回顾,便发现爸爸其实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他在每一个任教的村子都结交好几位好朋友,村民们提起紫校长也都尊敬有加。直到现在,还不时有人从岬东半岛过来探望紫校长,过年时还有人专程给他送来龙虾、鲍鱼、紫菜等正宗海产。紫蕙相信,一个有长久朋友并获得普遍尊敬的人,其为人处世绝对无可质疑。当然,紫蕙也曾以作家的眼光,试图在双重人格这个角度上寻求答案。这个社会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一个社会认可的正人君子,在家庭里面却是可怕的施暴者。但是,即使紫蕙潜心追索,也找不到“家庭暴力”的佐证,她不得不说,爸爸虽曾叱斥、责打过自己,却都属于正常范围,谁家大人不曾给自家小孩几记耳光、几顿竹条?
  紫蕙最后只能从精神疾病方面着手,去考察自己这种惧怕心理。凡病皆有根。既然自己怕的并不是打,那究竟是怕什么呢?
  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反正紫蕙小从就知道,爸爸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女儿,还未出生时就不喜欢。紫蕙出生时,正是经济困难时期,大家都处在饥饿中。说是紫蕙两岁时,托养在外婆家,一天外婆带她回家,正赶上爸爸妈妈吃饭,妈妈看到紫蕙那馋样,就从自己饭碗里拨出一点饭给紫蕙吃。爸爸看见了,二话不说就一巴掌煽过来,说是紫蕙那份粮已经给了外婆家了,不应该再回家来吃。妈妈和爸爸吵,说不论如何,女儿吃的是她省下的那一口……后来,爸爸好几次要把紫蕙送给别的人家,这些人家有不能生育的同事,有生了几个男孩而没有女孩的渔民或大队干部……这些事情,都是大人们闲聊时说起的。大人们可能忽略了紫蕙正在一旁,也许认为她根本就不懂,总之没有人忌讳紫蕙在场。而在爸妈嘴里呆头呆脑的紫蕙,却把这些一滴不漏地全收进心里了。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了自己是个随时会被抛弃的包袱,那整天提心吊胆、惟恐做错一丁点事情而被扫地出门的惶恐啊,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紫蕙后来读书时读到这么一句:“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觉得正是自己的真实写照。
  虽然紫蕙记事以后,并没有再听到送养之议,但深埋于心的惶恐,永远也没法根除。懂事之后,紫蕙自己琢磨,便点点滴滴找到爸爸拒绝自己的依据。甚至于,从几兄弟姐妹的名字中,紫蕙也能悟出个中奥妙来——哥哥紫光,大弟紫檀,小弟紫旸,三个男孩的名字(光、檀、旸)都表达了家长对孩子的美好祝愿。而紫蕙,她原来的名字是紫会,因为她是妈妈正开着会的时候生的,就叫了个“会”字(蕙是她成年后自己改的)。紫蕙对“紫会”这个名字的理解是,爸爸连给她命名的心思都没有!
  紫蕙记住的第一条母训,就是“小孩子有耳无嘴”,她理解为:小孩子应该只听不说、多听少说,以免“祸从口出”。这本来没错,但具体到认真而死板的紫蕙,情形就有点不妙了。每日里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听到或看到什么都囫囵吞枣装到肚子里,独个儿暗自琢磨,不懂得梳理发泄,也不会寻求开解,以至于生生把个童年给琢磨没了,从小到大都难得开心一笑,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天真烂漫!
  紫蕙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爸爸的惧怕,其实就是一种怕被抛弃、怕无家可归的恐惧心理的惯性延伸。她联想到自己一种奇怪的生活习惯:舍不得丢掉任何容器。这是她无意中发现的,所有的信封、胶袋、瓶子、箱子、盒子、篮子,还有盆呀碗呀,即使有所残缺,她也舍不得丢弃,总是收拾堆积起来,但这绝不是因为她有收藏爱好,而是总觉得有一天会用得着。长年累月,她办公室和家里就常常物满为患,令她不得不下决心清理,却总也下不了手。紫蕙有一天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这种潜意识的行为,可能兆示着某种心理症结。于是她想到,这些东西无一不是容器……这正是她与生俱来的惧怕无处容身的忧患所在!家,是可以把一个人装起来,免其经风遭雨、蒙尘受损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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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28:59 |只看该作者
  紫蕙从小就不是聪明伶俐的孩子。她虽然早早就明白自己在家庭中随时会被清除出去的危机,也清楚这个家说话算话的是爸爸,但却从未想法去讨好爸爸。成年后的紫蕙时常想,也许自己生来就不会取悦于人。
  紫蕙能做到的是,尽可能不做错事,不闯祸,尽可能地收敛自己,压缩一切需求。生活中,紫蕙习惯成自然地“无欲无求”。吃饭尽量少伸筷子,就是伸筷子夹菜也专拣别人不爱吃的夹,穿衣就穿哥哥淘汰下来的旧衣服,直到要下知青场了,妈妈用自己的旧衣服改了改给紫蕙穿,紫蕙才不再一身男孩子打扮。
  从记事起,紫蕙在家里就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时刻准备着去完成爸爸妈妈甚至是兄弟们交代的任务,尽管往往完成得并不好。说来奇怪,五音不全的紫蕙从来不敢开口唱歌,但有一天,好友沈茵笑她:“几十岁的人,怎么还老哼着《少先队员之歌》?”紫蕙矢口否认:“哪有?”沈茵模仿紫蕙哼出那一段,紫蕙一听,可不?自己确实常常下意识地用鼻子哼着这一段曲子,反反复复就这一段,紫蕙也不知道自己哼的是什么。沈茵为紫蕙复原了歌曲:“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紫蕙无语,深叹人的下意识言行往往泄露更多秘密。
  紫蕙经常要做却又最茫然失措的一件事,是帮爸爸找东西。爸爸突然想起要找某件东西了,随口就叫紫蕙去找。紫蕙应声弹起来去找,却多半是徒劳无功。因为爸爸个子特高,随手一放就是常人够不着的地方,更别说紫蕙了,但她不敢不努力,就没头苍蝇似的满屋乱转,往往累得满头大汗,得到的却是一声雷吼:“没用!”
  “没用!”成了紫蕙一生的心魔咒语。
  紫蕙此生不变的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有用的人。小时候,是想做对家里有用的人,不再让爸爸骂“没用!”长大成人后,紫蕙这个愿望就逐渐扩展为做一个对社会、对人类有用的人。最后发展为现在的“若没用,宁可死。”——有朝一日真正成了没用之人,甚至成为别人的累赘,就自行了结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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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29:33 |只看该作者
  
  紫蕙上小学时,妈妈调来岬东和爸爸同校教书了。爸爸当校长,妈妈教一年级。紫蕙一上学就成了妈妈的学生。
  上学读书,是紫蕙的人生第一幸事。在紫蕙随父母待过的几个村子中,很少有女孩子能有上学这福份。小学低年级,还会有三几个女同学,越往上就越稀珍了。所以,紫蕙成年之后,回首往事时,对自己能成为岬东中学凤毛麟角似的几个女高中生之一,并因此而得以当上知青,走出岬东半岛而深感庆幸,并因此而对爸爸感激不尽。
  妈妈的到来,对紫蕙来说真可谓“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总是跟随着妈妈,本能地知道妈妈会对自己有所庇护。
  紫蕙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年生日,妈妈悄悄塞给紫蕙一个煮鸡蛋,叫她躲到小便处去吃。那时生活困难,大家都没怎么庆祝生日的,最多也是加个菜或煮个鸡蛋,紫蕙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待遇。所以那天得到妈妈的煮鸡蛋,虽然是躲在小便处就着难闻的尿味吞下去,那种巨大的满足和幸福,还是撑得她心里满满的。
  在紫蕙心目中,妈妈徐玉玫是个聪明而又美丽的女人。紫蕙从大人们断断续续的闲聊中,捕捉、拼凑出来妈妈的故事:
  妈妈祖居岬东鼎湖村。外公徐佩琦是个身怀独门秘术的民间医生,拿手绝活是医治麻风病,当然其它病症更不在话下。外公长相清朗俊逸,风度儒雅,而且练就一身武功,真个是文武双全。于是,外公三十出头就在村里盖起了独一无二的三层小楼。然而,因为徐姓在村里是小姓,人丁稀少,本该低人一头的,如今竟来个鹤立鸡群高高在上,一下激起了村里陈、李两大姓的众怒,平时素有嫌隙的两大姓,竟捐弃前嫌联手对徐家进行打击。一时间,外公先是被绑架勒索,倾尽家财赎回一条命,过不到半年安生日子,家中又被人纵火烧了……外公纵有三头六臂,也架不住如此折腾。无奈之下,只好举家迁居海岬镇。
  海岬镇毕竟是个港口,商贸繁荣。徐家很快就立住脚根,有了自己的医馆及商铺。但好景不长,土改了。本来徐家的医馆及商铺在海岬镇也不算扎眼,够不上评地主、资本家。要命的就是徐家在岬东鼎湖村那栋三层小楼,还有一大片田地,加上有那虎视眈眈的陈、李两大姓,地主帽子怎么也躲不过!
  海岬镇解放时,妈妈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很早就参加了文化扫盲班,接着又冲破各种阻挠,在十八岁上入学读书,插班读三年级。那时,紫蕙的外公外婆像所有的地主地主婆一样处境悲惨,但妈妈也许沾了漂亮姑娘的光,倒是成了新女性。而且,妈妈和爸爸,也是因为妈妈代替外公去鼎湖村办理房产、地产充公的相关手续而相识的。
  紫蕙的爸爸紫云天,其时正在鼎湖小学当校长。他虽然也是出身地主家庭,家里掌管着海岬镇一大爿海产商铺,但他在解放前就投身革命,在海岬边防部队当了文书,解放后因身体原因退役,年纪轻轻就当了校长。
  爸爸对妈妈是一见钟情。妈妈一到鼎湖村,爸爸一见就惊艳于她,并在同事的纵容下,实施追求。紫蕙觉得最浪漫的一个情节是:妈妈办完事回海岬镇,爸爸也借口有事回海岬镇,一路同行,谈话之余,还请妈妈吸了一支烟。据说,那时候大姑娘吸烟,是一种新女性的时髦。然后,爸爸每周休息日都回海岬镇,想尽办法约会妈妈。
  妈妈对爸爸的态度则复杂得多。一开始,她并没有怎么在意这位瘦高个子小学校长的追求,出于姑娘家的羞涩和矜持,她采取了半推半就的方式,想交往一段时间看看再说。没想到对方却想速战速决,攻势很猛,逼她明确表态。妈妈试探家里的意见,外公表现得很开明,说让她婚姻自主,背后却放话:“不相信玉玫会挑上这样的人!”这主要是因为妈妈美貌出众,且还是女中学生,垂青者很多,其中不乏政界、商界的年轻才俊,而爸爸只是一名乡村小学校长,且长得又高又瘦像根竹竿;妈妈征求闺中密友的意见,却毁誉参半、莫衷一是。妈妈拿不定主意的是,爸爸虽然态度主动积极,却很生硬,每次约会都是老一套,没有更多话讲,更不要说逗她开心了,她从内心来说是不喜欢这种性格类型的。妈妈去请教自己的老师。其实她是暗自喜欢这位男老师的,希望他能明确表态,帮她下决心拒绝爸爸,但这位老师令她失望了,他竟支吾其词地投了赞成票。
  妈妈和爸爸结婚结得很匆促,结得不情不愿很不痛快。那是因为爸爸固执而生硬的每周一约,弄得满城风雨。爸爸第一次约会时,塞给妈妈两块银元,说是帮助她完成学业。妈妈一时失措不敢推拒,回家后越想越不好,就拿一块手帕包好了,托那位帮爸爸捎话来约她的老师交回给爸爸。第二次见面时,爸爸把银元又塞给了妈妈,手帕却是留下了。妈妈说她每次见面前都想好要把银元丢回给爸爸,并且明确告诉他不要再相见了。但见了面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做不出手……就这样,一拖再拖,见面次数多了,人们的闲话也多起来。最后,妈妈不得不听从亲友劝说,放弃心中的浪漫希冀,而进入婚姻围墙。那时她还在读初中呢。结婚几个月后,妈妈怀孕了,妊娠反应非常厉害,但还得苦撑着去上学。那种羞耻加上辛苦,常常令她暗自饮泣。结婚后的爸爸,追求时的狂热过去后,冷静下来也发现妈妈情绪不对头。但两个人并没有及时沟通,而是各自郁闷,互相猜忌,进而赌气,以致心结越来越大越死……
  爸爸妈妈是自由恋爱缔结的新式婚姻,却没有尝到爱情的甜蜜,而是无完无了的苦涩和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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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紫蕙印象中,爸爸和妈妈总是不断吵架,而且每次都非常激烈,十分吓人。爸爸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惊心动魄的晴天霹雳;妈妈却往往从唠叨开始,唠叨到一定程度上就演变成竭斯底理大发作。这样说妈妈,紫蕙觉得非常抱歉,但确实不用此语无法形容当时的情状。紫蕙记得,妈妈往往在做家务或批改作业的时候,跟爸爸说话,而爸爸照例沉默不语或半天“嗯、哦”一声,妈妈说着说着,会突然高八度地嚷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高,措词也越来越激烈,最后甚至会发展为毁物、自伤的极端行为;爸爸往往在妈妈发作到差不多的时候,炸雷般连吼几声,随手打妈妈一巴掌或砸烂身边物什,然后甩门而去,接下来的就是几天冷战,两个人互不说话,紫蕙等几个小孩就充当他们的传声筒。
  爸爸妈妈吵架的起因有几种,其一是为子女,比如紫蕙和老三紫檀就经常成为爸妈吵架的焦点。爸爸疼爱头尾两子,对中间一女一子却颇为嫌恶,动辄打骂。妈妈就常常为护犊而跟爸爸吵。另一种是为各自的大家庭。爸妈虽都出身地主家庭,但爸爸家因有他这个革命干部,境况好些,不太需要爸爸帮衬;妈妈娘家因多女少儿,生活较为困窘,妈妈便经常有意在手头上节省些开支,暗暗接济娘家,爸爸一旦发现了便起争端。还有一种,则就是生活琐事了,紫蕙长大后归纳为性格冲突。
  爸爸当过兵,喜好运动,课余时间白天打篮球,晚上打扑克,在外面呼朋引友,也是个爽朗之人。爸爸虽然高瘦如竹竿,却吃得喝得无灾无病。他每天晚饭要喝一顿酒,也不多喝,只喝三两散装白酒,下酒菜也不太讲究,家里有什么吃什么。
  妈妈为人随和爱说话,当然也爱打扮,心灵手巧擅长女红,被强制下放务农的那几年,她就是靠给人家缝衣服、织毛衣来赚钱养家的,但却是体弱多病,长年“哎哎呀呀”地离不开药罐子。就为这病身子也和爸爸呕过不少气——爸爸说她是娇小姐无病呻吟,妈妈说他是石头人麻木不仁。
  爸妈的长年不和,让紫蕙深感悲哀。
  妈妈不在身边的那几年,紫蕙生活在恐惧中,她盼着妈妈来为自己遮风挡雨。一家团聚了,紫蕙在得到妈妈庇护的同时,却在恐惧之外,增添了忧伤,她还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无论爸妈怎么吵,紫蕙相信受伤害更多的是妈妈。无论妈妈是挨打还是自伤,紫蕙都痛恨自己身手不够敏捷,不能抢在那电光火石般的动作之前扑上去护住妈妈……更甚者,紫蕙在不到十岁的年纪,就不得不直面死神!
  那段时间爸妈之间吵得很厉害。一次异常激烈的争吵过后,妈妈照例是哭泣、呕气、不吃饭,但与往常不同的是,第二天下午就和颜悦色了,她先是挨家挨户到左邻右舍串门。紧跟着妈妈的紫蕙发现,妈妈言谈举止比平时还要大方得体,嘘寒问暖地像个亲善使者。晚饭后,又格外和蔼和几个儿女说话……真的,此时的妈妈真的像个圣母般可亲可敬!然而,紫蕙的心却越揪越紧,敏感到有异乎寻常的事要发生,她寸步不离地紧盯着妈妈。睡觉的时候,紫蕙注意到妈妈放了一套新衣服在床边的椅子上,她悄悄地摸索了一下,果不其然,衣服底下藏了一捆绳子!她一下手脚冰凉,心里雪亮,明白了一切。但是,紫蕙没有声张,下决心自己去阻止妈妈的行动。那个夜晚,紫蕙想尽办法不让自己睡过去,竖起耳朵,倾听黑暗里的动静。终于,夜深人静之际,她听到了一阵幽幽的悲泣,她判断出声音来自天井,于是悄悄起身走到天井里,果然是妈妈在掩脸而泣,新衣服已经穿在身上。紫蕙过去偎依着妈妈,也低低哭泣起来……妈妈叫她去睡,她说:“你去睡,我就去睡。”后来妈妈只好带着紫蕙回床睡觉。紫蕙在那夜剩下的时间里,除了绷紧神经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还不时故意大力转侧,时不时咳上两声,弄出不少声响,目的都是在示意妈妈:我醒着。而且一连几夜,紫蕙都是如此折腾,不敢入睡。
  紫蕙每每忆及此事,都禁不住后怕。万一当时自己撑不住睡过去,事情将如何?她非常奇怪自己当时的处理方式,为什么不寻求大人们的帮助?哪怕是发动几个兄弟一起协力去做,也好过独自扛着啊。如果妈妈真在那夜没了,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但是,当时紫蕙是毫不犹豫地那样做了,用自己的方式,一声不吭地独自完成,甚至与妈妈也不挑明。事前事后,紫蕙没劝过也没求过妈妈:“别想不开,别丢下我们。”她只是紧紧跟随着妈妈,直接用自己挽留妈妈。
  紫蕙在岬东半岛生活的十余年间,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家庭悲剧。这些家庭悲剧的牺牲品,绝大部分是女性。村子里,每年都会有女性寻短见,有姑娘、媳妇,也有大婶、阿婆,方式有喝农药、上吊,也有投海、跳井……所以,父母经常吵架,紫蕙并不觉得有什么出奇,她甚至于认为,那就是家庭的普遍模式。因为,紫蕙从小到大,住过五个村子,耳闻目睹的无不如此。她从未见过所谓的和睦家庭、美满婚姻。她后来在小说里看到了另一个天地,但她认为,那是遥不可及、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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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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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30:13 |只看该作者
  
  紫蕙在岬东半岛住过的五个村子,有四个是在海边的,但却都不是真正临海,而是隔着一定的距离。
  在海边长大,紫蕙却丝毫不谙水性。人们听说紫蕙不会游泳,都颇为惊讶,紫蕙却暗叹人们总是只看表面现象。
  紫蕙不知道别的海岛渔村风俗如何,就她所知道的岬东半岛,对女性来说,禁忌实在太多,男尊女卑现象简直到了一种极致。女性不能出海,不能上船。女性被视为一种会带来霉运的不祥之物。
  就算是紫蕙最为庆幸的上学,也少不了受男同学的欺负。到了三年级以上,全班就只有紫蕙一个女生了,她没有同桌。男生们忌惮紫蕙的爸妈,不敢明着欺负她,就变着法子使阴招,其中最常用的是藏起她的椅子或课本。紫蕙每天上学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的椅子在不在。有时候她被老师叫上去在黑板上答题,回到自己的课桌就不见了椅子,只好站着听课。老师发现了,也没有办法,因为男学生都串通好了互相包庇……
  这些都还可以忍受,真正让紫蕙心灰意冷的却是妈妈。妈妈在紫蕙心目中一直是自己的救星,但是一次偶然事件,粉碎了美好的幻影。有一天,哥哥紫光不慎打碎了一个热水瓶。在当时来说,打碎热水瓶算是不小的祸事,就算是爸爸宠爱的哥哥,也不免惊慌失措。妈妈让哥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出去外面玩,而吩咐紫蕙,等下爸爸问起的时候,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打碎的。紫蕙默默点头,弯腰收拾碎玻璃,感觉上是把那堆玻璃碎片全都装进了心里……她在乎的不是多挨一顿打,而是妈妈竟会作出那样的决定。她相信,其实妈妈和她一样明白,爸爸知道了热水瓶是哥哥打碎的,未必真会打哥哥。但妈妈还是让她去顶罪了,不让哥哥冒挨打受罚的险。她心里雪亮,妈妈骨子里头也是重男轻女的。
  紫蕙十岁左右的那两三年,经常随邻居的农家小姐妹去海边的木麻黄林里搂树叶。其中一处海滩就是村里渔船归航的地方。每天傍晚,渔船归来,村里一些妇女小孩会去“接船”,但却不是在船边接,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紫蕙很是好奇,很想再近些,看看渔船是怎么靠港上岸的,但被大人们阻止了,说是船上的渔民都是光着身子的……其实,渔民在船上穿得少是真的,但说没穿衣服只是吓唬女孩们,就为了怕女的给渔船沾上霉运。
  岬东人的迷信可真不一般,不像时下的人逢年过节或是有事了才求神拜佛,而是浸透到日常生活细节中。吃饭时,不能把汤匙反扣在碗碟上;整条的鱼,吃完上面的肉,不能用筷子翻过另一面来吃……这涉及的是渔民最忌讳的一个词:翻船。岬东人忌讳的另一个词是无(没)。紫蕙经常听到有人问钓鱼归来的人:今天钓到多少尾(条)?钓鱼人有时直接报出一个数字,有时却很拗口地答:“钓到九尾,掉了半截。”或是:“钓到十尾,丢了一尾。”紫蕙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多少,问妈妈。妈妈不说话,写下“9”和“10”,再用手比划着遮去这两个数字的某部分,紫蕙明白过来,刚说出:“原来是……”妈妈立即阻止:“明白就好,别说出来。”出海的人,如果在巷子里遇到了猫,会“呸呸”连声吐唾沫,甚至直接掉头回家。那是因为猫是专吃鱼的,打鱼人出海时遇上猫,是个坏兆头,意味着不见鱼。
  对岬东人的迷信,紫蕙倒是能够理解,认为那是环境所致。俗话说“行船走海三分命。”渔业的风险性由此可见一斑。还有另一句话“能订地上一头猪,莫订海里一尾鱼。”形容海上作业收获的不可预期。岬东渔民不是大规模作业,没有大船机船,驾着普通渔船出海捕鱼,不但风险极大,而且有时会辛苦一天,空手而归。人在掌握不了命运的时候,往往就只好迷信神明了。到海边木麻黄林搂树叶的紫蕙,就经常在沙滩上看见被海浪冲上来的尸骨,见多了也并不特别害怕,每逢台风过后,会有专门的人来收拾并埋葬。
  从小的耳濡目染,紫蕙对海洋心存敬畏。在海滩行走几年,却始终未能真正接触大海,这种禁忌本身就产生了威慑力。再加上,站在海滩上眺望,无论怎么望都是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这种看不透摸不着的感觉,在紫蕙的心里并没有转化成好奇,而是因为掺杂了禁忌,反而更加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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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璞水王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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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30:32 |只看该作者
  
  紫蕙在离开岬东半岛之前,随父母住到了海岛中间的石坎村。这石坎村不靠海,村民们耕地种田为生。村里还给紫蕙家划了一小块地种菜。海岛上田地不多,有“三山六海一分地”之说。村里能分点地给外来人,印证着爸爸的好人缘。
  紫蕙很喜欢跟着爸爸去种菜,当然只是打下手,浇浇水、拔拔草、松松土什么的,但这些活干起来,不再茫然失措,而是得心应手了。紫蕙最喜欢的,还是亲眼看着菜苗一天天变样……更欣喜的,紫蕙从未在菜地里听到爸爸再叱斥自己“没用!”
  一小块菜地用不了太多人力。紫蕙上学之余,除了做饭、洗衣服等家务,更多的时间是织网。从七八岁开始,紫蕙就跟多数女孩一样,从海岬镇的渔网厂领了尼龙线出来织网,赚取低廉的加工费,大概织一天能赚两三角钱。
  岬东的小学校无一例外是占用祠堂的,教师宿舍一般也都在祠堂里。祠堂那种阴森肃穆,十年如一日地笼罩着紫蕙的心头。也许,这也是紫蕙感觉不到家的亲切的缘故。
  在石坎小学住的这段时间,情形有了变化。
  不上学的白天,紫蕙经常在学校大门门廊上织网。学校门口是个大操场,不远处是个水塘,水塘过去就是一片田地,可以望得到自家的菜地。再往远处望,放尽眼力往最远处望,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淡紫淡蓝的山!起初,紫蕙以为那是云山雾嶂,以为天气起变化就会消失,但是,天长日久地眺望,那片淡紫淡蓝的山,却总在前方,有时候云绕雾罩,有时候则明朗清晰、看得出凹凸。多神奇啊!云雾缠绕的时候,紫蕙把它想象成仙山幻境,明朗清晰的时候,则看成了一座座院子……
  在那些日子里,坐在大门口织网的紫蕙,手里织着网,心里却无完无了地编织起“出走”的梦幻。
  “出走”这个念头,起源于“走失”的忧虑。在海边木麻黄林里搂树叶时,总感觉林子是那么无穷无尽,很怕跟伙伴们走散了迷失在林子里。由害怕担忧发展到预防,心里开始设想万一真是迷失了方向该怎么样,再接着,就像上了瘾似的,渐渐地将担忧变成了想象。而眼望着远处淡紫淡蓝的山峦,紫蕙的“出走”幻想,一天天地具体而细化了。
  一个小时候曾经走失过并给人们当作笑柄、从来不敢独自到离家一里以上地方去的人,却做起“出走”梦。这事说来可笑,在紫蕙身上却成为真实。现实中不敢做的事情,刚好放到幻想中去过把瘾。
  紫蕙总是把自己想象成独行侠,某一天背负天大委屈,愤而离家,遁入那远山当起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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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31:12 |只看该作者
  
  紫蕙十五岁高中毕业,别无选择地就到梅岭知青场当知青。
  紫蕙几乎是一见钟情地喜欢上了梅岭知青场。当汽车向着那一片山峦驶近,并最终让紫蕙真正置身其中,她心中渐渐涌满喜悦,深叹:梦想成真了!
  爸爸把紫光、紫蕙两兄妹送到梅岭知青场,在场部集中开过会,就送紫光去四队了,紫蕙独自和另几个新知青坐拖拉机去三队报到。一向惧怕出门、怕见陌生人的紫蕙,这一次却表现得很是顺其自然。
  梅岭知青场的知青大多来自县城中学,像紫蕙这样来自乡村的是极少数。但毕竟同是知青,紫蕙又是年纪最小的,所以相处起来没有太大障碍。
  初来乍到,紫蕙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羞愧。到队的第一天晚上,她看到沈茵拉小提琴,苏虹弹吉他,觉得很美妙,却不知道她们手里的乐器叫什么……这时候,“小孩子有耳无嘴”这条母训发挥了作用,帮助紫蕙很好地藏了拙。她静悄悄地看着听着,并不乱打听,渐渐地也弄懂了不少东西。
  一旦投入劳动,紫蕙就如鱼得水了。不管是什么农活,她都极快上手,干得很欢。
  紫蕙所在的这个三队依山傍水,食堂背靠小山,一条小溪绕着山坡淙淙而来,解决了知青们的生活用水。山脚下一大片田地,就是知青们的用武之地了。
  山是小山,溪是小溪,一点都不令人畏惧。紫蕙最喜欢在清晨或傍晚,流连在山坡溪畔。遇上休息日,则更是一山过一山地游走,整天待在山里,与山花野草为伴。在这里,紫蕙一点也不担心迷路走失。她并不像别的知青那样动辄称知青场为第二故乡,她是在心里把知青场真的当成了家!
  到知青场不久,紫蕙就确立了理想——业余写作,当一名作家。她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选择。白天参加劳动,实实在在地自己养活自己,干好了还能为社会作贡献;夜晚和休息日可以写作,因为是业余的,没有指标任务,可以自由掌握。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相结合,充分发挥个人的使用价值,正好符合自己的愿望:做一个有用的人!
  所以,当新知青例行公事写决心书,宣誓“扎根”时,紫蕙写的是跟大家大同小异的文字,表达的却是真心实意,没有半句虚言。以至于新时期开始,高考制度恢复,知青们纷纷搭乘高考这班车离开知青场,紫蕙还不改初衷,放弃了高考,死心塌地留守知青场,直到中央下了政策,全国知青统统回城、归线安排,紫蕙才不得不离开梅岭知青场,回到名义上的家乡海岬镇。
  回到家乡教书的紫蕙,却时时处处感到孤独和不适应。每天嗅着腥咸的海风,她满心烦燥地重做“出走”梦,无时不在怀念着那山那水那田园。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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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0 08:36:06 |只看该作者
如果将《归园》和《脚窝里的风景》参照着看,可能更有意思点。
辛苦筒子们了,多踩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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