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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住祠堂
我常说自己没有童年,是因为我没有人们通常赋予童年的那种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记忆。我想,这与我整个童年都住祠堂有莫大关系。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甲东半岛度过。父母都是小学教师,而甲东的小学校无一例外都设在祠堂里,教师宿舍也包括在内。
记忆最深的是在可湖小学,似乎是村中一个大姓三个房头的祠堂,呈曲尺形排列。我家最初是住在三房的祠堂里,有个大门可通外面,但不常开,学校似乎把这门当后门使用,而在后厅墙开了一个拱形门,和二房的祠堂贯连。两间祠堂是背靠背,隔着一条狭窄的小隔离带,两个门一步跨不过,三步用不着。那时的布局,厅堂是课室,两边的厢房就当宿舍,我家占用两间,另两间住了两位单身教师。
我家所住的三房祠堂本来就光线不足,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尤其是刚住进去的时候,那些小学生就三三两两地冲着我们兄妹几个,伸长舌头做鬼脸,并用手在脖子上比划着,嚷着:“老宋来了,夜里就来抓你们。”原来,我父母住的那间大屋子,先前的那个教师上吊自杀了……父母用不在乎的口气为我们兄妹壮胆:“不怕,老宋是我们的朋友,不会抓我们的,来了就请他喝酒!”这话很管用,有了这个理由,夜里确实没有梦见“老宋”。
但是,一个人心里有鬼,总会冒出来。在那段时间,我就见过一次鬼。
一天夜里,我在恶梦中醒来,抬眼望望厅堂对面的父母屋里还亮着灯,于是惊魂稍定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那是一个日本鬼子追杀之类的梦……突然之间,一个鬼怪出现在床前,伸手来掐我的脖子。我记着父母那屋是有灯光的,并不那么紧张,想着抓住了那个鬼怪再喊父母,终于抓住那只手,于是喊叫起来。我不知道当时究竟有没喊出声音来,感觉上是那鬼怪给喊叫声吓跑了,而那只手太滑,我虽然用尽力气去抓,却还是抓不住……手消失了,鬼怪消失了,我再望望父母那屋,依然有微弱的灯光。奇怪的是,我当时的感觉并不是梦,不是梦见了鬼,而认定是出现了幻觉,因为我当时认为自己之前之后都是清醒的。第二天和父母说了,他们都说我是做梦了,说要是真害怕就点着灯睡吧。
过了两年,我家搬到了大房祠堂外面的那个耳房里,门口就是祠堂大门口的大埕,夏天很多人在那纳凉、睡觉,住在这屋子里不再觉得阴森可怕,与村民的来往也多了起来。一天,有个村民来我家聊天,很神秘地对我妈说:“以前你们住在里边,我也不敢对你们说,现在搬出来了,就说了吧——里面那个三房祠堂住不得的!你们住了两年平安无事,实在是命大!”原来,他就是三房惟一的传人。他说了许多事,诸如祖先托梦、显灵之类,大意是他的祖先太厉害,而因为这三房人丁稀微,所以祖先经常给他托梦,交代他去维护祠堂。其中有一件事,就是祠堂改为学校之后发生的,说有一夜祖先戴着一顶红帽子,站在他面前怒冲冲地指点着说:“后墙,门,不能打!”他第二天去察看,果真有人在拆后墙,意欲打一个门与二房的祠堂相通。他上前制止,说祖先托梦说后墙不能拆。但没人听他的,做工的人只听学校的。后墙是拆了,门是开了,三个祠堂贯通了,但那做工的不久就大病一场……这叙述有细节有特征,所以印象很深,很长一个时期,那“红帽子”都会时不时地闪出来。
那村民说是看我家已经搬出来了,才告诉我们这些事。可是,我家是搬出来了,但整个学校就只有一个浴室,就建在原先我家住的那三房祠堂最深的角落里,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去那里冲凉。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不能在天黑之前冲凉,也许是因为白天要干活流汗,所以必须等天黑了才冲凉歇息吧。在听过了关于“红帽子”的故事之后,每天晚上去冲凉就成了最最煎熬的惊魂一刻。整个祠堂里黑暗一片,打着手电筒进去,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壮胆,冲完凉出来,在跨越那后墙门时,还咬着牙硬撑着放稳了脚步走(明知道一慌就可能摔跤),等脚步落下来,再要跨越另一个门进到中间那祠堂时,已经看得到灯光,也听得到说话声了——中间这祠堂晚上有教师在开会、办公之类——偏偏就是这最后一步,是最为无法忍受的,我每次都是逃脱地狱之门一般,猛地一跳,直接跳进有灯光的祠堂内……
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我家调离可湖小学。
此后的岁月,我家还住过几个村子的祠堂。不过,没有吊死鬼的传说,也没有“红帽子”故事,不再那么阴森可怕了。说实话,我是到了高中,读了课本里的王充《论衡?订鬼》,才破除迷信,相信世上无鬼的。
不过,如果有得选择,我宁愿住草房,也不愿意住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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