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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阳半山是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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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7:38: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阳半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名字,方圆百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它是一个地名,官方名字叫永华村,下有四个村民组:永茂、永兴、永红和永胜,念过初中的村民都懂得这些名字预示着未来生活的红火兴旺,富足安康。
      但是阳半山的人并不喜欢说起自己是阳半山的人,毕竟它是一个土名字,上不了大众台面。这里也没有出过可以装门面的人物,也没有惊动外界的大事件发生。谁家杀猪宰牛,办红事白事就是山里人奔走相告的大事情。在刘二娃没有考大学以前,村长张大富和医生陆六算是山里大名鼎鼎的人物,张大富说话有板有眼,很有官样儿,谁家夫妻俩吵架了,别人劝不住总是要请他,一般他都能让一个吵架的家庭安静一段时间。山里的电和一条毛马路也是他牵头落实的,人们都很敬重他;陆六还算年轻,为给一家老小看病打针,一是山里求医不便,二是为着省钱,陆六自己琢磨医学书籍,开始给陆老汉和孩子打针,开方子。山里人都不屑他,直到一次陆六家的母牛生病,请来兽医治疗多日,双手一摊叫他放弃。陆六挑灯夜读,连夜寻出诊疗之法,第二天蒙蒙亮就翻山去城里买药,晌午时分,陆六用自己的方法给牛打吊针,陆老汉和其他几个儿子帮忙按住牛,三瓶药水输完,牛竟然离奇好转,陆六一时名扬阳半山,家喻户晓。有知情人透露,实际上山外也有人知道陆六的名气。
      但是这并没有为阳半山带来什么光彩,村长和医生外面村镇上多的是。所以在外人看来,阳半山无非杨梅好吃、大米成色好,煮饭香,可还是穷了些,庄稼收成好坏得看天的脸色,何况山里至今连条正儿八经的公路都没有,山里男人打光棍的太多,迟早怕是要影响镇上治安的。
      阳半山的人翻过山到镇上办事情,被问到是那个地方的,你说是永华村的人家想不起来,说阳半山的人家马上知道,还会说他还认识山里的谁谁,只是不晓得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到派出所办户口,只要你说是阳半山的,工作人员马上就找到永华村的名册了。山里人为了不再麻烦,多数时间还是说自己是阳半山的。
      我曾经问过父亲,我们居住的地方为什么叫阳半山,父亲说我也不晓得,祖辈来到这里就是这么叫的。我也问过别的长者,他们也都不知道。他们说一个地名和一个人名一样,是可以毫无意义的,祖祖辈辈都没有告诉我们,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告诉你。你只要晓得现在我们住在阳半山就行了。
      长大后我到了外地读书,后来到了更远的地方谋生。有人问我来自什么地方,我没有告诉他我来自阳半山,永华村连同我熟悉的乡音在离我很远的山里显得很微小,地图上找不到这样的地方,说了别人也不会知道。我的身份证上已不再是当年的村落,但多年沉积在我身上的乡土仍在伴我成长。我只能对你们说:阳半山是一个村庄,你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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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7:38:36 |只看该作者
咱家领导批示,要穷人围绕阳半山写一个系列散文,今日临屏试写,请各位监督和指导,并希望更多批评,穷人在此先感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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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5 17:38:56 |只看该作者
【2.有个人在喊你】
    大山小山交错纵横,是阳半山的一大地形特点,要到镇上要到遵义,都要翻一座大山到山背后的马路边等车,有时赶车的人到了路边忽然想起忘了东西在家里,得急忙往回爬山,到山脊梁上喘两口气,粗着嗓子朝村子里喊,一声声呼喊和回音就在山谷里传开了。一个人的喊声,会让一个正在吃饭的人、正给孩子喂奶的人和在地里犁地的人,一起停下来,拿一愣神的工夫来听出是谁在喊谁。甚至牛羊也会停止放草,等确定喊声不属于自己才又低头吃草。
      那个被呼喊的人,大声应着跑出屋子,仰着脸和山上一问一答。于是全村人都知道了谁去了遵义或者镇上,并忘记了一个什么东西。这件事情可以让他们在茶余饭后谈论很长一段时间。
      这样喊人的情形其实很多见,也不算得稀奇。最多是早饭的时候,比如李三家的做好了饭菜,便吱儿子到屋前开阔处,喊李三回家。儿子喊父亲的语言并不特别,都是“爸爸,回家吃饭,饭做好了!”一类的反复叫喊,直到有一个对应的声音在山凹或者浓雾里被喊应。有时喊声还得翻过一个山梁,像抛物线一样扔过去,于是另一个瓮声瓮气的答应从那边抛回来。山里做父亲的人很多,需要喊好几声,父亲们才能确定声音是不是在喊自己。有一次李三的儿子喊李三,李三的堂叔没听清,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喊他,就大声回答了,这事儿被山里人笑话了将近半年,至今还时不时有人提起。李三家的呵责儿子瞎着眼睛乱喊,李三的叔娘为此几天不理丈夫:什么便宜都捡,老死不要脸的,你没长耳朵啊?
      地里干活的人,就这样一个个被一个声音喊回家,吃饭时他们会说起今天谁家先喊了,谁家婆娘的早饭真早。有时候是母亲喊儿子女儿,她们直接喊名字,不会叫错孩子,有人喊张二娃,张二娃就应了;喊刘二娃,刘二娃也应了。只要不单独喊二娃,就不会应错。再说孩子耳朵尖,不会听错那个呼喊自己的声音。
      但是有的人,却不能喊回来。也就在前年,永兴组的张二娃早饭时喊他父亲,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张大贵答应,于是张二娃一路喊过去。在父亲割草的山坡,他发现父亲已经死了。山里人听见一阵凄厉的喊声,上了年纪的人对我说,张大贵走了,已经喊不回来。那是我知道的又一个猝然离去的人,离去一个人,就减少一个对应的喊声。
      有个人在喊你,是一件温暖的事情。呼喊父亲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一些稚嫩的声音重又喊起。父亲们不常出门,他们老了,耳朵已经不灵便。家里电话响的时候是孙子在接,然后递给他;有时孙子叫电话里的声音等等,然后飞快跑出屋外,喊来另外一个听电话的人和一部电话机说上好一支烟的时间。
      长时间没有被呼喊的人,会很失落,觉得日子丢失了些什么。阳半山的人,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呼喊,他们在一片片的喊声里长大,又被一片片的喊声叫老。他们也总有可以呼喊的人,没有呼喊会觉得喉咙很堵,要生锈。
      就像现在,年轻人出了远门,去了喊声不能到达的地方,阳半山的喊声在逐渐减少,老人们静候着属于自己的一声呼喊,在自家屋前安静地坐成一片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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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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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7 00:18:11 |只看该作者
很朴实的文字。
我们正在丢失一些很纯朴的感情。老死不相往来,仿佛已成为见惯不怪的事情。
对面不相识更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个世界,越来越快地脱离乡村而踏上所谓的城市化道路。
谁还在思考呢?问好穷人这些信手拈来的文字。

❤请耐心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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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7 12:40:23 |只看该作者
【3.一条到过阳半山的流浪狗】
比起狗的生命来说,人的一生太过漫长。我二十多岁,我能经历的一些人,都没有走完他们的一生;有的人虽然走完了他们的一生,可是我却要去四处打听他们的前半辈子,以道听途说得来的传闻拼凑他们生命的完整。但是对于一条狗,却没有这个必要,我看着出生、长大直到死亡的狗就有好几条。
李三家的那条狗,我不知道它是否已经走完了它的生命历程。全村人都不知道。从李三家的发现那条狗到如今,已是六个年头过去了。六年的时间,人可以做很多事情,不管是有意义或者没有意义,人都可以用这样一段还算充裕的时间去制造一些因果,种植一点或嗟或叹的回忆。狗就不一样,六年之后,它可能已经是许多儿女的父亲母亲,或者在六年里的某一个年头,遇上了它生命的劫数。我至今觉得李三家的狗,也可能是遇到它的劫数了。
那年冬月初的时候李三家宰了年猪,生活猛然过得很滋润,一年到头没装上几顿肉的肠胃,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搞得李三一家连接几天拉肚子。李三家的去茅房,看见柴垛后面趴着一条快成年的黄狗在那里啃骨头,看见有人来,黄狗警觉地起身,叼了块骨头跑了。李三家的担心黄狗来叼鸡棚里面的鸡鸭,吃饭时便说了此事,李三不以为然,含一口饭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它狗日的敢再来,老子把它打来煨汤。不过查看鸡鸭未少,加上婆娘后来没有过问,李三便没有在意,偶尔听见柴垛传来黄狗啃骨头的声音,他也只是让儿子跑去赶走了事,有时候甚至不搭理它。心想让你再逍遥几天收拾你。这样一来,黄狗经常来李三家的柴垛那里,晚上李三上茅房,总听见它在那里啃骨头。李三骂声“狗日的”,完事后回房继续睡觉。
时间一长,李三开始注意那狗是条流浪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从黄狗来他家柴垛啃骨头后,几乎每天都会来,晚上更是钻柴垛里睡觉。李三家的看它不是特别讨人厌,便将些剩饭菜也分给它吃,十来天时间,原本瘦弱的狗,现在却有些健壮了。半山腰的陆六对他说:三哥,这狗有肉,把它打来吃了肯定补人。李三呵呵一笑:张大爷早想吃它了,不过害怕狗日的是条野狗,不干净吃了会得病。(李三说的张大爷是村长张大富,张大贵的哥哥。)
李三家的友善,让黄狗放松不小,有时吃喝完毕,俨然是一副主人家的狗了的样子,索性睡在柴垛。冬月底的一天晚上,有人来偷李三家的鸡鸭,黄狗从柴垛里叫着出来,几个黑影在一阵鸡鸣狗叫声中慌慌张张朝右侧白虎山跑了。李三和婆娘从梦中惊醒,迷糊间一下明白了是什么事情,急忙披了袄子叫骂着跑出来。两口子清点鸡鸭一只未少,用手电筒朝远处照了照,早无一点踪迹。看见黄狗还在冲远处吠着,李三说:狗日的好样的,人都跑毬了别叫了。黄狗于是低低咕哝着,摇着尾巴钻进了柴垛。
这件事情改变了黄狗的命运,李三决定养这条黄狗看家护院,第二天便整理了柴垛,他在柴垛里安放了狗槽和干草,让它吃睡有了地方,不至于在夜晚睡觉时听见它被冷风冻得呜呜地叫。李三好像做了一件大事,心里愉快,进出都记得冲狗吹两声口哨,狗大着胆子走近来,他便用手摸摸狗温顺着的头。有时手脚发痒,也挽起衣服唤狗来给他舔,人和狗都专心致志,仿佛在享受一种无法言说的舒坦。因为主人的亲和,狗可以在李三一家吃饭时挤开木门进屋,捡吃李三儿子弄掉的饭粒,李三吃过的骨头,也不扔外面了,就势扔地上,让狗在板凳下面啃得有滋有味的。李三有时高兴,夹一块骨头举高让狗蹦起来咬,儿子就很喜欢。
李三开始带着狗去赶集。没有赶过集的狗有点紧张,紧紧跟着主人,偶尔去山路边嗅嗅,进林子跑一下,听到李三招呼,呼地便又窜了出来。到了半山,狗到路边照着一棵树提腿就尿了一泡尿,众人大笑。李三觉得有时人也很像一条狗的,活得都很自在。一起赶集的陆六说,三哥,街上的人养狗都是有名字的,你也给你家狗取一个吧。李三说取啥呀,取再好听的名字,它还是一条狗,不取。想想他又说,我就喊它黄狗。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说着说着就到集市了。李三发现街上还真的有不少人在养狗,要么比较粗壮,要么巴掌那么大小,长得皱皱巴巴的,有的像个毛绒玩具,还穿衣服。山里现在很少养狗,养的清一色都是土狗,都没有名字。李三听见他们喊着一个个人的名字,把一条条狗喊过大街,心想一条拥有人名字的狗或许很幸福。他买了些年货,回头没看见自己的黄狗,李三往回挤过来,看见黄狗在一个肉摊下面嗅来嗅去,李三便唤它,唤了好几声黄狗都不过来,李三急了,狠劲骂了声狗日的。没想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李三很奇怪,狗日的可不是一帮人呢?他有点窘,说我在唤狗。李三终是有点生狗的气,不过想想,它毕竟不知道自己在唤它,于是开始叫它大黄。
大黄确实长大了,它每天都守在李三家周围,一见陌生人就汪汪地叫。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是三月,阳半山油菜花开了,漫山遍野黄花花的。大黄在这个时候咬了一个人,让它的生命轨迹发生了变化。一个远房亲戚来家,前脚进门槛刚好被大黄一口衔住,等李三赶走它,客人的脚踝已经被大黄咬伤,血从白森森的骨骼漫出来。李三不由分说,抬腿一脚就把大黄踢得老远。狗日的敢咬人,不想活了。李三骂着,急忙朝半山喊陆六,陆六应了。不及坐下,陆六说,被狗咬了要马上送医院打预防针,我这里没有药,注射不了狂犬疫苗,这段时间油菜花正开着,这狗怕是菜花疯就严重了。陆六说最好送遵义去,乡镇上一般也是没有这种药的。李三一边向客人赔不是,一边喝婆娘,还站着做什么,快准备去遵义吧。
一条狗咬人了,大黄一下有了名声,但是有名声并不都是好事。大黄想不到的是,它的后半生,便开始为它的名声受累了。大黄咬了李三家的亲戚,那么别的人它也会咬的了,人们都不敢去李三家摆龙门阵,就算有事要去,也远远地喊李三,李三把大黄赶走人家才敢来屋里说话。每次有人来家,大黄一出声就被赶走,很多人坐在李三家总不时往脚下看,都害怕板凳下面藏着狗。大黄让李三很恼火,咬了亲戚伤了和气花了药钱不说,还让邻里不安。他把大黄拴起来,打算等油菜花开过了再放它。可是狗命不顺的时候跟人一样,做什么事情都很背。大黄被拴得很浮躁,成天显得很慌张,看见好看的母狗喊它,它也只能被绳子拴着原地跳跳,哼哼几声干着急。傍晚时稍稍安静,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陆老汉来李三家,恰好见狗在打盹,不敢声张,悄悄地便要从一侧绕过去,不想还是惊动了大黄,听见呜的哼叫声,陆老汉紧张得头皮被手抓似的一紧,一脚踩空掉进李三家的檐沟里。狗这时大叫着,往前奔来,被绳子拉着立起身子。陆老汉跌伤了额头,闪了腿和腰,疼得呲牙咧嘴。李三闻声出来,不及扶起陆老汉,便操一根木棒狠狠打了一顿狗。赶紧送陆老汉回家让儿子陆六包扎。
此后每有人来,大黄若出声便有一顿打。看见大黄的人都要远远看看它,冲它吼两声大黄并不懂的人话。大黄开始怕人,它没事就喜欢哼哼地叫,李三家的喂它吃的,见它哼着,也会顺势给它两下子。但李三家的还是有些心虚,现在看去大黄很凶,怕它急了会伤到家人,便叫李三放开绳子赶走算了。李三觉得养了几年,和狗还是有感情的,心里矛盾了一下,杀吧不能接近它;乱棒打死吧,有点残忍;放吧,怕它出去继续伤人;留着吧,有安全隐患。最后,李三还是觉得放了好,外面去要再咬人,就让别人打死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能这样了。李三恨恨的走过去,发现狗的眼睛低着,恐惧中带一点凶光。李三用棒在前面试探着,大黄被他打怕了,见他靠近便呜呜地发出声来。李三也有些害怕,远远用刀割断绳子,呵责一声把狗赶跑了。
被养惯了的狗并不喜欢之前的流浪生活,很多次回到李三家,远远的就被喝跑。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呵责它,并用石块和棍棒把它撵走,然后看着它低头逃窜的狼狈样儿心生愉悦。几天后李三在山里遇到过大黄,明显瘦了不少,毛很乱很长。后来便没有看见,不过有人向李三说起他家鸡被咬了,可能是大黄,有人说大黄怕是疯了,它咬过的鸡人是不能吃的。有回赶集,山后面的老杜说,看见你家黄狗了,前几天来偷吃我家的猪食,你可是要拴好。李三说,再看见就打死它狗日的。
前年我回阳半山的时候,就没有再见过大黄。李三说不晓得呢,好久没有看到了,怕是死在外面了。走的时候在山上遇见一条狗,瘦,而且脏兮兮的,眼光低垂但是很警惕。我弯腰捡了块石头在手里,我们互相望了望,它慢悠悠的,先让道进林子去了。我注意到这条狗的毛是灰白相间的,不是大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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