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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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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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0 04:57:5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母亲的愿望

我其实一直明白，母亲对我最大的愿望是我能够获得简单而真实的快乐。只是到失去母亲后我才开始稍稍明白这愿望的深意。母亲为我献出生命，也只是希望能够帮我达成这个愿望。原谅我，妈妈，我那时少不谙事，气盛心浮。我以为我是能够主宰天下的，真正的事实是我连自己也主宰不了；我以为我是能够护佑天下贫弱的，事实上我没有能够守住惟一的至爱母亲。

17年了，我每年心碎于此日。从0时坐到6时，面前显示屏上打开的word文档页面依然一片空白，只有脸上两行泪水淌成真实的河流。不是无话可写，只因一提到母亲二字，压在心头的大山便清晰地显出它的硕大与沉重，数不清的言词旋即在思路上形成拥堵。没有哪怕能够表达我怀念与悲伤万一的词，能够从拥堵的词群中挤出来为我所用。在巨大的爱与痛面前，语言是无力的。

初夏，为我寻找爱人的母亲迷失于北国的漠野荒凉中，在25个苦苦求生的日夜后结束了年仅53岁的生命。17年了啊，我一次次逃入温馨的梦中，变成幼婴，在梦里畅享母亲的疼爱，换来的是一次次梦醒后的泪湿枕巾。但是我知道，妈妈，从您给我生命的那一刻起，无论您在人间还是在天国，也无论我身处故园还是异乡，您都在我的身边，在我的心里，一步也未曾远离。

因为先天不足，我一来到人间便多灾多病，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从小学到初中，一年一年风晴雨雪，母亲每天走数里山路接送我上学；身上每件穿的，也全都是母亲灯下一针一线缝制。我每次为村里的孤寡老人拾回柴挑担水，都能获得母亲的赞赏，然而，初中毕业我以全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一所闻名遐迩的省重点中学而为众人称羡时，书香世家出身的母亲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安或不高兴，甚至匪夷所思地有过阻止我入学的行动。后来我回家，将我当选为那所重点中学学生会主席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听后一言不发，忧虑却明显写在脸上。类似的情形在我考上大学和调入省城工作时也发生过。

为什么在我和周围的人看来是莫大荣耀的事母亲却不高兴呢？这个问题也曾困扰过我。母亲文学功底较为深厚，字写得不是一般的好。连续多年，父亲总在春节前张罗写春联，无非是写些紧跟、不忘之类的陈词滥调。我读高中时，有一年放寒假回家，母亲让我磨墨，说要亲自写一副春联。我清楚记得母亲写的是：亿万年宇宙涵德无声，几十载人生行善为要。横批是：无为无争。那时，我其实掌握了基本的对联知识，知道母亲这副对联并不工整，感觉上却如铁石投入心湖，久久难平。后来省里一名来蹲点的老秀才凝神端详，对这副对联的内容和书法都赞不绝口。父亲此后再也没有写春联，当然，母亲也没有再写。

我隐隐感觉到母亲是惧怕我出人头地的。中国历朝历代直到如今，都是男权与官本位盛行，数不清的人往官道上挤，以光宗耀祖为追逐的目标，母亲的观念却完全相异于此。不久前的春天，我在连日累得神志恍惚的夜班后告假两天，送年迈的父亲回家。一上火车我就躺下了。半睡半醒间听父亲和车上的乘客聊天，在吹捧自己的儿子是个干部。这也罢了，上车时我尚只是个干部，到下车时我被吹成了市长。这件事还一时干扰了我平静的生活。我知道一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所思所想，知道作为一个传统的曾有过机会却没抓住的中国男人，他对儿子的愿望是什么。

那个春天，母亲怀着生命的种子
灯下缝制，最小的鞋帽
她轻吮渗血的食指，容颜忧戚
“我的孩子，妈妈的疼痛
源于冬末，住过整个春夏，
中秋雁阵，排成人字，迎接你
腾云驾雾，终为尘土
心浪平息，海洋就不再有波涛”
母亲低语呢喃，腾云
生育的前夜，她想到这一命名
腾云，不是飞天舞袖的梦想
是归于泥土的宿命和预言

妈妈，这是数年前我为你写下的长诗《疼痛》中的句子。妈妈，我是如此心碎地想你。这么多年，我已不清楚我是如何熬过了一个个漫漫长夜。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生命能够重来，我不要什么高中大学，不要什么名利荣耀，我只要陪在你的身边，一起吃粗茶淡饭，一起哼乡村小曲，上山打柴，下地锄草，一起帮助我们身边无力自理的老人与孩子。妈妈，我现在真切地知道你对我的愿望为什么如此简单了，这也已是我自己的愿望啊。可是告诉我，妈妈，哪一条路能够带我走回从前？此刻，窗外，我的泪眼中，你小小的孙女、我小小的女儿茗芝拉着她母亲的手，徜徉于初夏的花叶间。妈妈，你一定也在看着。那么妈妈，我们其实真的在一起，我是幸福的。我已经拥有了你愿望中平凡而简单的幸福。那么，妈妈，且让我擦干泪水，为天下所有母亲送去祝福。

2010年5月9日母亲节江湖海于流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