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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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糙石

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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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13:24: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第一章(上)


我是K村的小子,从小就爱游荡。话说我住的是村,可离市集不远,这“村”虽是村,却早已丧失村;获取了城,又非“城”。换句话说,户口是城市的,人却夹在城市与农村间生存,这就像生活在一个营养过度的乳房和一个营养不良的乳房之间的那丁点空隙。为什么说生存,我当然不能说生活,原因很简单:我就是这一级别的人。老妈说佛曰:人生有七苦。等级分明,人该认命。她说:“我们总不能羡慕人家坐奔驰,住洋房,还养小三——这不是咱穷人的日子,咱得学会满足,萝卜青菜,小米饭也能过得有滋有味。”是的,富人的粪便栽的花也特别香,穷人的嘛,屎壳郎闻也不闻掉头就跑了。大多时候,屎壳郎也比人活得更加潇洒,我们何不去做屎壳郎呢。故所以,我不喜欢她的命。每当如此,我总要顶撞她。然后,我一股子气没地方撒,拽上聂小临的肘子,一个劲出力,直到他咬疼我,才放开。聂小临是我邻居,家里穷得要当内裤,很早死了爸,所以初中就肄业。我比他幸运,老爸老妈还健在,还有一台拖拉机给我赚学费,直到为我弄到两个大学文凭。拿到文凭也没用,还得回家摆地摊,老爸常在别人面前损我。为什么要损呢,原因是这样的:刚开始吧,老爸老妈把它作宝四处炫耀,甚至神那样供奉起来;我却藏着掖着,不让人看,怕他们讥笑。谁会讥笑,当然是那些有钱的大佬,当官的子弟,比我好的都算——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这个小蚂蚁的存在。聂小临是我的死党,我比他多吃了八年的饭。我对他是全公开的,他对我亦如此,连老二四周有多少棵草彼此也一清二楚。最后,老爸总结出颇有见解的说法:文凭没啥用,还不如一张白纸,可以写字,可以作厕纸用。当厕纸我还嫌粗糙了呢,后来他又补充说。


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我就在K村的b街摆地摊。甭说我懒,没去找工作,我扪心自问:一我家没钱,国企政府金融机构甭想;二我家没权,有权也不会摆地摊;三我家没钱没权,连泡个妞,都被人嫌,进私企吧,两老可不让——我是独子,得要赡养他们到归天;四我四六级未过,私企也难咦,这可是重中之重,如今的国文贱得很,这就像小时候吃饭一样,总喜欢吃邻家的咸菜,瞧不起自家的大鱼大肉——这也是进企业最艰难的一步,人家可只认证书。有时我做着梦,啥个时候咱伟大的祖国也弄个国文四六级呀。偶然活在这世上,我啥都不求,唯一的理想很简单,就是把困难户变成个暴发户。


但是,现在细细研究,譬如一只蚂蚁能承受它自身重量的十倍,可谓相对论中的举重高手,全世界的所有举重运动员该汗颜,无需反驳,如果你真想嘲笑蚂蚁的不自量力,那么你就举个你身体十倍的哑铃吧。同样道理,我自身也是,所以我得学习蚂蚁把生存改造成生活,每日多搬运一些粮食;可反过来又想,蚂蚁也太不厚道了,居然也把死蟋蟀搬进粮仓,莫非他不知道蟋蟀是诗人的化身,诗人死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甭说肉体腐烂臭气熏天,还有可能造成细菌感染,衍生超级病毒,这样,恐怕蚂蚁就从此无人歌颂了。厚道是一回事,实力是一回事,生存和生活是一回事,后来我发现夸夸其谈是比厚道和实力更为重要的武器。我现在发觉,我们所处的社会第二类蚂蚁实在太多,而第一类蚂蚁多半是四肢发达的大力士,悲哉悲哉!人生不正是一只蚂蚁嘛!


生存,是我目前的状况,它对我,我对它,现在就如同一对快要分手的恋人,我想要摆脱它,但它还死皮赖脸地缠着我。我掐掐手指,没指望上帝会免费派发面包给我;下点雨,让我的黄豆长得胖乎乎就谢天谢地。我家有三亩地在K村的北面,一亩黄豆,新种的;两亩水稻,已有穗。我就凭这一亩黄豆,外加老爸给的五千块人民币摆起地摊。这样,聂小临就成了我的第一个员工——跟我一起卖豆腐。甭管,我心里乐滋滋的,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驱使的奴隶。


当初决定回来摆地摊,老爸老妈极力反对。他们说,白白四年就啥子都没学到?我没啥可说的,我知道这不能说出口。我怎么能说,难道我说,我在学校学到如何泡妞,如何打飞机,如何玩dota,如何上网。气死他老人家,我还没棺材本。再说,我没这个胆,借一千个姜维的胆给我,我也不敢。从小就被吊惯,按佛洛依德的说法,我心里有阴影。对一个心里有阴影的人,一根玫瑰花的刺,都能把他刺死。这多可怕啊,玫瑰花的刺肯定会狡辩说自己不是凶手。这根刺就是那根蛇一般的绳子。绳子绑住大拇指吊在横梁上,那可不是孩子们的过家家。我只能沉默,还是沉默。有时冒出一句:沉默是金。结果把老爸气得快要吐血。因为我是独子,最后他们都得让步。我就是这么想的。


后来,他说,摆地摊可以,但不能摆在家门口,要不两张老脸没地方搁。为了帮助他们下决心,我决定牺牲自己——绝食——二老听到这两字,气得像吃了火药,一逢人就打雷,说我的坏话:你不要脸,我要脸。其实,他不知道,他正在丢自己的脸。大凡人们都不知道他们在损人家的时候,已在自损。


在我心里,老爸不像别人的老爸那样疼爱他的独子。他可是个希特勒。希特勒喜爱他的那只狗,而我连狗都不如。我二十二时,他已经四十九,脾气还是和往常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一直以来,我倒希望他有所成熟,有所长进,而不是我。不像书本上说的,人越老,越像小孩。他的脾气,那个是洪水学习的榜样。


坚决绝食。我对聂小临说,没什么可怕的,古今中外的草莽英雄哪个怕绿豆芝麻大的事。燕人张飞在此,能把曹操亲戚吓破胆。聂小临忽然插上一句:K村阿信在此,老鼠不敢过街偷食。这小子自以为有文化,说完后得意洋洋,咧嘴一笑,成八字形的。我装作发怒,伸长手臂,敲他脑瓜壳儿:下次还敢说,把你西瓜头敲碎,看看里面的肉熟了没。他慌忙窜到另一边,捂着那八字形的嘴巴,怕怕地说:“阿信哥,我下次不敢了。”“还有下次?闭上你的鸟嘴!”我对他瞪着眼珠子。聂小临便不再敢说话。


第二天,老爸老妈终于尝到了我的致命武器的威力。我在房间,隔着墙隐约听到老妈的声音。我听出,大概老妈心软了:“南无阿弥陀佛!这孩子,命苦,他想干嘛你就让他干嘛呗!你真是的!难道让他学你穷一辈子啊!”她把声音压得极低,怕让我听着。我仿佛看见她合上双掌,喃喃不已。“我偏不让你送,你管那么多闲事。”噼里啪啦,貌似碗筷被打碎了。老爸从不让人说他穷,记得一次,有个远房亲戚来我家寄宿两晚,结果一晚都没住上,就搬到旅店去住,还偷偷跟老妈说我家的厕所臭。后来这事传到老爸的耳朵里,后果比我想象的严重多:我家从此没有这号亲戚。想到这,牙齿里恨恨的,我本想冲出去,为老妈和那个亲戚鸣不平——本来我家厕所就很臭;但我忽然暗地里笑了,像个偷人私密的小偷把耳朵贴在门槛继续听着。


我压根儿不敢出声,连个屁也不敢放。听到老妈说我长大了,我反觉得心里头有些酸酸的,像刚吃过野山梅子,还带点苦味儿。我毕竟还是个孩子,毕业一年无所事事,心底还很高,去年炒了自己的老板,不得已回来向老爸老妈求助。


午日正酣,把整个院子,照得雪白雪白。墙角的石榴,学作都市女郎,浓抹了一脸胭脂。


“嘘嘘嘘,阿信哥,阿信哥。”我从朦胧的梦醒来。原来是那兔崽子——聂小临,倚在我的窗槛上,手里抓着一个铝制饭盒。灰白的金属光泽,顺着阳光,像只疯狗咬着我眼睛。我揉揉眼睛,内心一片喜悦:哎呀,好弟弟,你可是俺的救命稻草啊,如同刘邦遇到了子房,太宗遇见了房杜。但我不能说出来,他是我的奴隶啊。奴隶可以知道主子身上的一切,但不能知道主子的灵魂。当然嘴巴上也不能说“奴隶”,但奴隶毕竟是奴隶。我说:“聂小临,真有的。啥子好东西,这么香。真让我感动啊。”


“其实没啥子好吃的,也没啥子营养。叔叔啊姨,其实,很疼你的。”他那咧开的八字形嘴巴,仿若一个被重物压扁了的,又裂开的橘子。


“心疼?就等他们开窍呢!”我没好脸色对他说,“你知个屁!没有其实不其实,只有实实在在……”


“我是不知什么屁,我只知道叔叔阿姨对你好……”


“你知个屁!不,你连个屁都不知。”


我一开饭盒,一股葱头炒鸡蛋的香气,袭着我鼻子,我一脸翻滚的乌云,一下子露出太阳般的微笑,说:“兔崽子,吃饭的时候,你说什么屁话呢,把我的鸡蛋都弄臭了,该打!……对了,小子,你这些鸡蛋哪里来的?真香!”


聂小临摸了摸自己的脑瓜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妈留给我的,我舍不得吃,就给你煮来。”我大口大口地吃,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但想起,计划马上要成功,我又得意起来。不就是一个奴隶嘛,给主人弄好吃的,应该应该的。


就这样持续了五天。大概是第五天,老爸想不妥协,也得妥协。老姜还是怕新刀子的。他让老妈带来五千块钱给我作本金,准许我到b街摆地摊。豆腐来源也由他搞定。我几乎得意忘形地说:“豆腐来源我早搞定了,b街的王老伯不是咱爷爷的把子兄弟嘛,他已答应便宜给我货。要是他死了,我就自己学。”


“呸,呸,呸。狗嘴巴里吐不出象牙。老是咒人死。”


“我哪里有啊!人老了本就是要死的。何来诅咒?”


“还说,还说……”老妈举起右手佯打我的头。


我心里又嘀咕着:“本来就是一脸活死人的样子,死了倒好,死了有死的自由。”


但是,我还是像个痞子,从街东流荡到街西,从街西流荡到街东。街上的霓虹灯,简直是个吸血鬼,吸去白天的日光。从a街,再到b街,那里无论是建筑,是人,还是畜生,都是一个等级一个等级次第而增的。楼房越来越高,人也就多起来。草木像刚刚被清洁工擦拭过,片片叶子都能照出一个麻木不仁的世界。汽车从c街开来,让人以为是从坟墓那边来的,它像一阵风向你刮过来,使你全身凉飕飕的,明亮的柱子便是它的两颗巨大眼睛。只有当喇叭把你完全惊醒,你才能发现路上的人,全用着怪异的眼光盯着你。当你望过去与他们交锋时,他们便转过身,不让你发现,怕你报复的眼光。而他们却像木偶一样行走,毫无表情,包括我自己。


第一桶金失败了。说失败,也未完全失败。总结经验,结果还是经验不足,但我不会垂丧着脑袋。我不像其他人,失败了,就耷拉着脑瓜子。这脑瓜子如同做爱,马上要进去时,阴茎却来个九十度倒挂。


即便受过高等教育,我还是觉得没受过高等教育,教来教去,我基本被教成一个只会说不会做的傻子。所以毕业前我是粗俗人,毕业后我还是粗俗人——对此,K村的村民心里十分赞同。不过,他们恭维我的却不是那两张文凭——据说,这与老爸用一万块人民买来的村长有关。这一万块,是卖拖拉机卖的钱。据我所知,老爸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不能卖的。当时老爸犹豫不决,最后是全家民主表决一致通过了这项“基本国策”。我和老妈老知道这是做给村里人看的。


人要面子,树要皮。说我是粗俗人,打死我也不承认:他们没资格说。但我的确是个粗俗人——我很自豪,我又继承了老爸的一项优良传统——这是一项没有被西方文明强奸的传统。就拿吃饭,我大口大口嚼;聂小临常说我是猪吃潲水菜,边吃边掉,还满嘴是油,像偷腥的猫。到水沟里照照,我自己倒觉得有几分优雅风姿,蛮像周杰伦的,咀嚼也暗合音乐节拍。但我还是拧着聂小临的耳朵说:“再说,再说,就把你猪耳朵当螺丝拧,拧下来和着当归煲……猫有这么帅,猪有那么帅嘛!死脑袋!”


豆腐又整板没卖出。一家人吃豆腐都快一个礼拜了——什么豆腐干,豆腐皮;豆腐拌青葱,豆腐搅肉丝,酿豆腐的,尝个遍。聂小临朝着我笑着说:屙出来的却是变了形的豆腐,可以拿去市场卖了。就目前形势,我担保卫生局以及工商管理局也是举双手赞同的,可以增加一份税收收入,可以明晚去更好的桑拿室。话说回来,如今谁要是免费送个妞给我,我也不敢吃她的豆腐,真的吃腻了,看着就想吐。想起这几天老妈老上医疗站,我就忍不住笑了。一天去菜市场买菜,人家问老妈咋了,老妈就说吃豆腐吃到的,现在拉出来的也是现成的豆腐,只是形状变了,原先方块的变成条状的,大伙想吃就等她老人家上完厕所后去捞吧,颜色和味道应该都没变的——这说明我家的豆腐质量很不错——我对老妈说这倒是一条十分新颖的广告,值得登上电视,最好植入新闻联播里。


又几天过去了,甚冷,觉得自己像片叶子;不,不是叶子,是秋天的蝉翼,有点凉风,也拼命打寒颤。“市道”真是他妈的萧条。唯独羡慕那些女人们,个个朝气蓬勃,我觉得她们的“市道”肯定比我好。一眼望穿春水,女人们穿的衣服可少,一件T恤,一条超短裤;但她们还嫌热,额头正滚落汗珠,巴不得一丝不挂,只是怕碍于面子罢了。我猜,她们里面定什么也没。聂小临偏不信,居然上前撩看一个陌生女人的里面。聂小临,被打成流氓,尽管说自己是疯子,请求谅解;不信,高跟鞋一脚命中他老二。当聂小临痛得直叫“妈妈”,又不敢大声喊出,颈部青筋历历可见时,我已笑翻肚子。他使眼色要我救他。当然,我得救他。他是我的奴隶,救了他,他会更加感恩戴德报答我。当我上前恭恭敬敬证明他不是疯子,那女人才半信半疑,一肚子气逃开。我阴阴自笑:自作自受。我问聂小临看到什么,他说和我的判断一样。我很气,明明上面凸得像两座喜马拉雅山,下面涨得像个小山丘,怎么会没。聂小临不解说:“阿信哥,你怎么突然想吃豆腐了呢?”我拧着他的猪耳朵:“关你屁事。这是妓女,会得病的,你猪啊,不知道……早知不救你老二,一定有的,香帕裹着,没让你看到,可能还长着一滩野草呢。你想拔拔它们吗?”“那我被踢了一脚,会不会得病啊?”“无知的家伙,会的,你下面的小和尚马上就会腐烂,然后……”聂小临捂着两只耳朵逃跑了,至此至终都不知道我戏弄了他,因为他至此至终没红过脸。至始至终我也认为聂小临的下面长着一个敦厚的,不惹是生非的小和尚。


一天,我问聂小临,冷不冷。他说不冷。我暴打他一顿。他才说冷。这里,人人都说我有神经病。我又问聂小临,他只是摇摇头。哎,我怎能相信一个奴隶的话,即便他看起来是一个好奴隶。于是,我如孔老夫子所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那样,虚心向隔壁的隔壁的对面卖水果的请教:“喂,水果妹,你说我是不是有神经病啊?”水果妹拉长了眼睛,嘴巴呶成勾月,不屑与我谈话似的。我又像庄子那样重复刚才那一句。“水”字还没说出口,已被她打断。她说,她有姓名。我的确不知道她姓什么,名什么,只知道她的“性”——一个女人,两个秀峰高高凸起,中间若有若无的,是幽深的谷地。我又说:“喂,你勾勾的嘴巴和眼角,难道想勾引我?”


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我不叫‘喂’。卖臭豆腐的,你要是买水果就开口,不是,就别妨碍我做生意。还有,貌似我们不认识……”她才开始正眼打量我,对我质疑了一番,迟疑了一会儿,“就算认识,我跟你也不熟。别跟女孩子搭讪了。卖臭豆腐的……”


“我不是卖臭豆腐的,我卖白豆腐。但是——今天起,我不卖白豆腐了。改行了。”我专门重读了“改”字。


“那卖什么?”


“不卖。专职吃豆腐。”我两眼直盯着她起伏的胸脯。


水果妹再次正身打量我,注意到我这个奇异的眼神,气得要发火。我正起身逃走,她已拿起一个苹果向我砸来。那个苹果,刚好被我接住。我一口咬上去,就像咬着水果妹的脸蛋,红红的,甜甜的,香香的。这晚我遗精了,下面湿漉漉的,老二最可怜,杂草丛生,却没人开垦,还一夜失眠。这晚,我在梦里,我用身体压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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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13:30:47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下)

我向聂小临发誓,我一定要搞定她,要她服服帖帖地服侍我的小和尚。天啊,我的欲望,像阳光一样膨胀到,能填满整个世界。朋友,你也会么?其实我不愿意。形势所逼。


残破的院子,榴花已不太刺眼。蜂蝶好像失去了乐趣,有些瘦得如腌了很久的萝卜丝,有些竟然死在枝头,它们为了花香宁愿抱死枝头?


我又早早回来,一觉醒来,居然是鸟儿归巢的时候。


老爸不在家,老妈不在家,我也不在家。我是说我的灵魂已不在家。两层的房子,一半空着,一半住着。空着的,挂满蜘蛛丝,泛起模模糊糊的苔青;住着的,大厅里,一张爷爷辈的茶几,一台24寸的彩电,其他的杂物参差不齐的,覆满尘灰。


一个人在院子,的确无聊,心里不断诅咒,该死的聂小临,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向主人请安。都市的中心,赤橙黄紫都亮起来,什么国际大饭店,什么桑拿按摩,什么购物中心。要我看,大江上的那桥不错,华美浪漫,灯光闪烁,与一片星河相连接,最适合我,既实际,又有品味。


若能和水果妹,手拉着手,在江边散步,多浪漫啊。我怎么大学就没找个呢,话说大学女生倒是单纯可爱,也不受污染;只可惜,社会上没多少女生是干净的,咿呀,那美丽的初夜啊,就像雨后傍晚的星星,就像那山谷里流淌的清泉,我多么眷恋。我多么鄙视我自己,我曾瞪着眼睛,睁开獠牙对镜子里的那个我说。


话又说回来,我还是生怕水果妹是第二类,听说水果是要打蜡的,比如苹果、雪梨——但愿水果妹的那层薄薄的蜡究竟有没有被人擦穿,我深沉地想了一番又一番,直到白天变成黑夜,黑夜变成白天。


想到此,聂小临扳开铁门,一脸灰灰地熊状向我走来,买豆腐的车架子七扭八歪。他仿佛是活死人,不,不,他更像毫无生气的墓碑立在我眼前。把两张脸拉在一起的鼻子,跟以往不同,青一块,紫一块。他的眼睛,像一潭死水,失去了那个诗人所写的颜色。我问他,去哪里,跟谁打架了。如果再他死人一样一声不出,把我着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我会宰了他。最后,我一巴掌扇在他耳根上,他才呼呼地哭着说:“城管追的……”


他妈的,你还真进城了啊。我狠狠地在心里骂。丢死我了,你干嘛就不敢跟城管拼了啊。“谁叫你到城里的?”我一个雷声劈到他耳朵,“你不知道这是我的禁忌吗?”看着他泪流满面,我捏起的拳头顿时软成熟柿子。


“擦擦脸……”我用手理顺了心口的气,然后递给他一张卫生纸,“谁叫你去的?”


他说是我妈叫他去城里的。


无可奈何花落去。


“无知。”


我很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


“那,这伤怎么来的,摔的吗?”他点了点头。他说,在横江大桥底下摆摊,买客不多,就转到w商场旁的天桥底下叫卖,才卖了半个小时城管就来,卖水果的,卖臭豆腐的,卖烤番薯的……一听到哨声,全乱了手脚,结果他被撞翻了,那些人是踩着他的鼻子脸过去的。我不痛恨那些踩着他鼻子脸过去的生存者,但我痛恨,那些毫无人性的奴隶者,为了生存,出卖灵魂。我不是高尚者,我只是大多数生存者中的一个,不愿存名于世。我是个卑鄙者,但我狂傲。没有人能玩弄我,甚至没有人能奴隶我的灵魂。想到这,我得意地看着弱小的他,发出一声叹气,继续听他说。横桥之外是让人神秘的地方,这种或好或坏,都吸引了不少人。


“但是,阿信哥,那里生意真的很好,买的人很多,特别是下班时间……”说到这,他露出了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白得像豆腐。


“以后不许了……你死了,别以为我会同情你……”我像将军命令士兵一样的口气说。我的奴隶,成了真正的奴隶。我感觉,他能为我牺牲,做任何事情。同时,我感到庆幸,我找到了新的希望。


他从兜里抓出一把钱,全是一块两块的。一共五十五,有一张十块的半张,一张五块的半张,他让我重数一遍。我说:算了,你留着买点好吃的给你老妈吧。


“你明天不能单独卖了,这个礼拜跟我一起。我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具体什么任务,你也无须知道,明天你就知道。”我灵机一动,装作可怜地说,“回家吧,让婶婶给你擦点药酒。婶婶肯定会怪我没好好保护你的,可能还会不让你帮我……”


“阿信哥,不会的,不会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的。我们还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买套房子给我妈,那,就江边的那一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聂小临慌忙说,紧张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奴性。我心里正乐着:我的目的达到了。


第二天,鸟儿比我早起。聂小临敲开我的门,想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抓着我的小腿就像我以前拽他的肘子一样。我马上怀疑他的用意:他在报仇。我装作没睡醒,一脚把他踹到门角,他翻了个跟斗,头撞在墙上,痛得直摸自己的脑袋。刚好被我眯成缝的眼睛撞上,我忍不住笑出声。


他生气了。


“好啊,居然戏弄我。”他举起拳头挥向我的被窝。


我疼痛了几下,我感觉不妙:奴隶要反抗了。


我迅速站起来,命令说:“好啦!去卖豆腐了!”我又对聂小临说,我有精神病,我是个变态佬,你信不信。聂小临说他不信。其实,我希望他信,因为我觉得我是真有病的,尽管很多人都不承认自己有病,但是有病就是有病。


还是老地方。今日,b街比平时要热闹很多,满街除了人,还是人。叫卖声,车喇叭声,单车铃声,杂在一起彷如城东最大的垃圾场发出的臭鱼味,让鼻子、耳朵都难受。水果妹比我早到。她长得很标致,穿着白布鞋,粉红色裙子,留着刘海的发型,纤细的手指,温暖的脸蛋微微染了苹果红,粉红的颈部下面时涨时缩,富有弹性。水果妹一手拿着喇叭向路人叫卖,一手抓住扇子扇着,沾了汗的发丝,湿腻腻的。唯一可惜的是,皮肤稍黑些。


往a街那端望去,聂小临像条水草中的鱼,慢悠悠地从水草般的行人中穿插过来。忽然,他在水果妹的摊子前面驻足,向我张望几下,才转向水果摊的主人,想买东西,又不想,徘徊不定。水果妹瞧见,主动招揽他。我隐约听到:“小帅哥,新鲜的水果,买些?……”


聂小临吱唔了几句,但是听不清楚。大概是对那个“小”有些不满吧。


不久,他便提着一袋东西,从b街另一端,即从我的后面冒出来。我问他怎么样,他很高兴地对我说:“三斤苹果买到了,我挑的,都是最大……”


“大你的猪头,你有没有问她,涂蜡没?”我像牛顿看见苹果落地一样寻找答案。其实,我妒忌我的奴隶被水果妹叫做帅哥。


“蜡?我忘了……”聂小临惭愧地向我挤出笑容,两排石头般的牙齿,让人看了真是难受。我决定让他回去问问,要是没蜡就退货,要是有蜡就要。聂小临这时候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只能听从主人的命令,马上按计划进行。此外,我还故意嘱咐他在问的时候,说大声点,以至于我能听得到。


聂小临果然又出现在水果摊前,先前那份羞涩的表情已经不见。我很高兴,他终于学会他主人的冷静,有几分他的影子。我清晰地听到水果妹的话,苹果是涂了蜡的。她说是为了防止水分丢失,使水果看起来不会不新鲜。


这正与我所想的一样。我心中所想的那层蜡,对于她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想着想着,小和尚居然似有所思地调皮起来,闹得我心里狂热狂热的。


云块借着日光,染红自己的相思。b街两旁木叶上的日光,就像一堆青葱里的白豆腐。微风吹来,我打了个冷颤。往右看,我摊子对面的隔壁的隔壁是个十字路口的转弯处,躺着一个乞丐,坐一个乞丐。但我不觉那是人,只觉得是一条石条,一尊石柱。路上,人们冷漠地打量身边的一切,他们都好似是从地底冒出来的游尸,在街道两旁往不同的方向来来去去。


聂小临又回到我面前,好像提着他老爸的八宝盒一样珍贵,一手拧着袋子,一手托着,贴在自己的胸脯。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他的功劳了得,还奖赏了他一大杯豆腐花。他喝着豆腐花,一边称赞我的手艺了得,一边称赞王老伯的豆腐嫩得很。——其实我在女人身上的那两坨肉嫩得很。他舀起一勺还没入口,忽然傻乎乎地笑着问我这些苹果是买给谁的。我呸,你是什么货色,有什么资格吃。我心里骂道。我打翻他手中的豆腐花:“兔崽子,你几时学会贪得无厌的!小市民心理!”他像个木头愣住,傻傻的表情挂着一滴席子大的泪珠。从这颗泪珠中,我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跟路上的游尸没有两样。这次他受到委屈,我马上满上一大碗豆腐花端给他,结果被他伸手一拨,打翻了。我发现恐怖就要来临,我的奴隶的脾气越来越像他的主人。所以我必须哄住他,让他觉得我们表面上是平等的,内心深处也是平等的。我从来不向人掏心窝子,我说,这次我掏心窝子了。我用右手拍拍聂小临的肩膀说:“你该清楚,我是相信你的。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早把你当做亲弟弟看……你没了老爸,老妈一个人赚钱太辛苦,希望你也把我当成哥哥看待,好不?哎,都是计划生育的错,不然你老爸或许还在……”


瘦小的他,马上就相信了我的话。我告诉他,男子汉不应该随便掉眼泪——三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我们岂能被一个女人嘲笑。但一提到他老爸,他的眼神还是异常的黑暗。


“阿信,你看水果姐那……”我顺着他举起的手看去。有一个男人正给水果妹擦拭汗水,亲密得让人以为是两夫妻。据我所知,水果妹小我三岁,未婚,与我同村。哪里冒出来的山寨货呢,要擦拭也是我来,我纳闷着。


看着他们暧昧的表情,我怒如活火山,但我决不能将我的愤怒公诸于世。那个猪头男算什么东西,配拥有水果妹?她是我的。我暗暗地想。手掌渐渐攒成无产阶级旗帜上的锤子。长长的大拇指指甲,割破了我的食指,痛得厉害。但我决不能将我的痛疼,以及悲伤公诸于世。他们的可怜,只会让我更加弱小,让我认识到世界的虚伪。


我把摊子交给聂小临,提着那袋苹果,快速走到对面,故意经过水果妹的摊子,把它扔到她的面前说:“喂,你们在干嘛?卿卿我我的!那个,这个,没有上蜡,我不要的……”我抛下这句话,就匆忙离开。不清晰地听到水果妹的喊话:“嗳嗳,你,你……”我才不理,即便她丢弃猪头男来挽留我。只是我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怎么看待我这个人的,是鄙视,是无辜,是莫名其妙?我觉得应该都有。我独自幻想,暗暗地笑:猪头男一定被我的“突然出现”搞晕了头,然后愕愕然看我调戏他的女朋友。


后来,我问聂小临,他说水果妹和猪头男对我此举无任何反应。我感到很失望。就在那个夜晚,我无法安眠,穿上大衣,带上门,离开了家。我沿着b街一直走,在水果妹的摊口停了一会儿,发了一阵冷笑就离开了。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c街。c街比b街和a街都要繁华,即使到了夜晚,还是熙熙攘攘的。我无聊到极顶。我在想,是去,还是不去呢。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枚硬币——正面去,反面不去——没想到,才一抛,掉在地板上滚了很久,滚到潲水沟去了,害我跑了那么远。我在潲水沟边,四处找,用手去勾,感觉什么都像泡沫,不经得时间的考验。从我身旁经过的一对男女,捂住鼻子,嘲笑我是个疯子,是个乞丐。女的十七岁左右,一个摩登女孩的打扮,藤萝般的头发被染成红色。男的,凭我对男性的了解,他是没醉的,一副帅气,可以杀死很多女孩的眼神。我有些好奇,便放弃了那枚硬币,偷偷跟着他们。不一会儿,他们就东歪西倒,醉醺醺的样子进了一间宾馆。女的说要两间房,男的抢着要了一间房。我忽然想到他们做爱的情形,女的呻吟不断……我判断:女人失恋了,找男人出来喝酒,男人见女人有些醉意,歹心便起,灌醉了女人,想今晚上了她,待明天醒来可以假装说也是喝醉酒不知做了什么,女人就不再追究了;女人没失恋,男人假装失恋了,要女人陪他喝醉,男人有目的搞醉她,趁醉意晚上上了她;女人不认识男人,完全是女人孤独了,想要了,男人也孤独了,想要了,于是大家都要了对方;最后,我否定了以上的判断,为什么呢,因为女人过来问我要不要,并说3p很有意思,两百块就可以。这时,我才明白哈菲兹为什么说醉汉和恋人“属于同类”。继而,我又得出:生活和淫乱“属于同义词”。


这个时候,我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中断这种幻想。去,还是不去,我又开始纠结;看看表,快要九点。我抬头仰望,天很蓝,星光寥寥几个——上帝死了,我还活着。我暗暗下决心,并加快了步伐。穿过d街两排昏黄的路灯,有一个乞丐硬邦邦躺在路灯下,两只手长成麻藤样子,在胸前打了个结。灯光下,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可能找到了食物。


我冷漠地打量他一眼,转身,往更明亮的地方走去,来到横江大桥。我要等的人还没到。江风缓缓,吹乱了我的头发。桥上的彩灯,闪烁有节奏。我站在铁索拉成的人字下面,感到些许孤独——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平时,我是不抽烟的,这次真的很难受。江水,如一头猛兽向我扑来,我无力还手——仿佛我成了它的奴隶,任他吻我的全部,而我甘受它的惩罚。我在想,她是不会来的,不会来的。忽然,感到有些冷意,我抽得更紧,烟火直“噗嗤噗嗤”作响,闹得我心神不宁。零星几辆汽车,从我身旁飞过,风差点把我刮倒。


面对滚滚大江,人是多么渺小,如同蚂蚁之于人。我心中有一种苦恼,怕人生是黄粱一梦。无言的风,就像孤独的心,在某朵花上,停留。如果她真的不来,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这可以断了我的想念,愁绪也作了灰烬。在这夜晚,我不禁想起顾城的一首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而光明呢,似乎又不是我的所愿,我宁愿穿梭于黑暗与光明之间,像一条来自深海的鱼,吸够氧气,再回到深海。


“喂,你什么意思啊?”一个声音,从我刚才走来的方向传来——墨色的屏幕里钻出来。我侧身一看,是她——穿着紧身衣裤,身材凸现出来,在时明时暗的才灯下,显得更加迷人。我的心绪,就像眼前下狂奔的江水,有点按耐不住;但我,还是竭力压抑住这种疯狂。我丢开烟。一粒光火,顺着江风飘了很远,很远,才消失;不,我不知道它是自行消失了,还是被湮灭了。我满不在乎,并挑逗她说:“还以为你不敢来呢?怎么样,没陪你男朋友?”


我感到她的傲气,她仿佛从不认识我,要对我拒之千里。


她撇嘴一笑,向前走两步,说:“你想多了。纸条我看了,我男朋友也知道,今晚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想告诉你,请你以后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我猛然想起,小爱神埃罗斯曾向宙斯提出过恳切的忠告:“如果你想讨人喜爱,最好不要挥动你的盾牌……而是要尽可能地做出各种令人愉快的姿态,穿上绛红色的长衫,金色的凉鞋,在横笛和手鼓的伴奏下迈动优美的步伐。”自然而言,你,水果妹,也勿扬起你的盾牌,否则我可要动用我的矛。


我走到旁边,两眼直望着她的眼。她似乎心虚,把头转到另一边,对着江水流来的地方。“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吗?”我也转过头,和她同一个方向。她说不知道,也不是因为看不见,而是不想跟我说任何话。“抱歉,我要回家。”她正要转身回去。“我也曾经以为,看不见的,就不知道它是什么……”我故意拔高嗓子,“如果你马上要离开,我就从这跳下去!我去研究它是什么……嘿嘿,那黑色热流奔腾的炼狱呀……”我伸出手指,指着下面深黑色的江水,说得很坚决,不容她反抗。她驻足回过头望着我,一脸平静,看起来不太相信我所说的话。直到我爬上栏杆,她才很惊讶,迅速走过来扯住我的衣角,说:“你想死,也不是这么死法……好,你要跳,那我随你跳……”她马上放下左肩的包包,要爬上栏杆。我把她推向桥中间,自己坐在栏杆上,奸笑着说:“我才不想死,我死了你也死,那我们岂不是成了现代版焦仲卿和刘兰芝?我不想你太便宜我了……”


我还没把话说完,她已一脸通红。风把她身上的香气吹到我梦里,我欲仙欲死的感觉呀,像春天里的蝴蝶眷恋芍药枝头的那一盏红花。我在想,她这件紧身衣下面一定什么也没穿,白皙的……


“说吧,叫我来这,你想干什么?我们貌似不是很熟哦!”水果妹打断我的梦,很正经说。我寻思着,我能告诉你吗,告诉你还有意思吗,你可是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


“你……”


“你,你什么啊……”我故意气她。


“我们是不是之前认识过啊?”


“认识?很可能认识,可能一百万年前我们还是天上一对鸳鸯星呢。”


“你就编吧,中国小说的振兴全靠你了。”


“这个,我不否认。”


“……”


“你想干嘛?”


我不想干嘛,我也不能干嘛。我总不能说想上你,想摸摸你。我是流氓,但我不说出口。每次问水果妹,她总不说我是神经病,连摇头都不肯。这使我对她产生极浓厚的兴趣,比如她的一个微笑,我会误以为是在挑逗我,引我犯罪。前一次,我经过水果妹的摊子,刚好她穿着裙子。这个时候,一个苹果不知什么原因滚落地上,具体什么原因,反正不是大地震,即便大地震我也管不着。一个苹果的掉落,就引发一场大地震。那自然界也太儿戏了,反正我是喜欢儿戏的,幸亏我不是牛顿,也不是柏拉图。我只想在水果妹身上发生大地震。究竟如何发生,也许就是火山一喷发,大地一摇动,我的灵魂也随之碎裂。反正她俯下身子要去拾苹果,翘起圆圆的臀部时,被我瞧见裙子里面的东西——苹果——裙子——里面的东西——大地震,那个时候,我反复想着它们究竟有什么关联,连做梦都做了好几次,可是每次醒来,那堆草丛又湿漉漉的。至今,还不能想透它们有什么关联,我只能说这是一个迷。接着,又滚落一个,滚到我面前。我捡起红红的苹果,送到水果妹跟前,并细声说她的屁股翘得很好看。她气得两脸红彤彤的,就像她手中的两个苹果。总而言之,我不知道她是气,还是害臊。据她说,我是流氓,是b街的混混和败类,读了两年书就只学会欺负人——据说,一个有点点文化的流氓是可怕的,像一九六六年的那样。她还说,要是我逼紧一步就会给我一个响亮耳光,像火山喷发时发出的声音。如果那样,我的灵魂一定会像大地一样摇动。但是她从未给过我任何善意和不善意的耳光。


话又说回来,我真的很坏。在学校还打过群架,记了次大过,勉强拿到学位证。我还希望她给我一个耳光,让我清醒一些。


风又恰如其分地从水果妹的发间吹来,带来她的清香。她身后突然冒出三个男人,全身黑色西装,使我忍笑不堪:不伦不类。中间戴墨镜的男人,我今天中午见过,就是水果妹摊子里的那个猪头男。为什么说猪头男呢,因为他长得的确很猪头——鼻子重得几乎使整个脸支持不住,所以要向嘴巴靠齐。猪头男喝住水果妹,要她马上回到他身边,不许与我卿卿我我。生气的猪头男倒有几分可爱,与《西游记》的猪八戒,挺着圆滚滚的水缸肚,十之八九是孪生兄弟。我无言地嘲讽他。水果妹果然有几分惧怕,急忙要走。我说你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在一起不偷鸡,不摸狗。我抓住她的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住她的手,对了,我为什么要抓住她的手;事实上还是抓住了,而且很紧。她很惊愕,我很惊愕。猪头男也很惊愕,一上前就往我的脸甩拳头。不许碰她,这是猪头男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倚在桥栏上,用左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股液体,暖呼呼地沾满手,血,红红的,比苹果红要红,比水果妹的脸蛋要红,比今晚的月色要红。


我依然笑着。微笑着面对敌人是对敌人最大的打击,决不能让敌人知道你对他的恐惧。我始终信仰这句格言。水果妹递给我的卫生纸,我还没接过来,便被猪头男抢去,抛入江心。雪白的纸块,如同既轻又软的白豆腐片儿,漫无目的地飘入未知领域——像山头的一轮夕阳红,在那黑色的血液里,沉沦。此时此刻,水果妹一定是十分可怜我的,一定是觉得我是那么心胸宽广:面对殴打还不还手,是真男儿。当她呵斥猪头男小气的时候,我心里可是乐开了花。趁水果妹不注意,我故意给猪头男投了一个幸福的红色信号,气得他越来越像猪头,两手直生生地捋他的棕色骡子毛。


猪头男唤那两个西装男挪走水果妹。水果妹不肯,说不能不管这件事,事是由她而出。但她弱而无力,哪能抵得了两个生猛的西装男。猪头男正想用脚撮我下阴,水果妹说要是撮了就和他分手,使得他不敢造次。我面无怒色,却也不惧怕他,任他如何就如何。猪头男反而有些恐惧。最后,猪头男带走水果妹。在临走前,他还向我吐了一口唾液,警告我不许碰水果妹一根头发,并鄙视地对我说了一个我不太懂的字:“Lâche!”后来,我问施次韵是啥意思,她莫名其妙地笑得拢不上口说:你查下法语字典吧,我把单词写给你。至此,这件事我记得十分清楚,这份屈辱,就像被签了马关条约,就像被邀请共同开发钓鱼岛。


他不知道我不单止想碰水果妹的头发,更想扯她下面的毛毛,让她舒舒服服的。我抹去脸上的唾液,站起来,狡黠地笑着离开了横桥。


横江之西,灯火通明,高楼林立,一轮淡淡的月盘,静止在它的上面。天底下,不知是否有像我这样的人,也在看同一片天空,寂寞的,静寂的天空。表面看起来和别的都市没有两样。然而,它们都在我的身后,变得模糊起来。它们的神秘,也由此变得更加深沉,不可靠近,甚至让我敬畏。


后来我才知道,老妈和聂小临一直在院子里等我。她们看到我鼻子塞着一团纸,先是惊愕,而后是淡然。聂小临的鼻子比昨晚肿得还要大,还要高,十足的欧美产物。老妈问我到哪去了,坏事成双,现在我和聂小临是一对的了。我答不上半个字,因为不能说为了一个女人打架,不能说被暴打还不还手。我可不做窝囊废。182海拔,70公斤的男人,怎么能说被猪咬到了呢,这是一件多么离奇的案件啊,传出去还了得,再说,连一头猪都搞不定,何以煮酒论英雄,会被奴隶笑话的。我最惊诧的是老妈问我是不是跟人家争老婆。潜意识里,我就知道一定是聂小临这兔崽子告的密。奴隶真不是好东西,有时候从背后撮你一脚,就永不翻身。在高三那一年,我嘴馋,翻墙摘了人家几个毛桃,说实话,那是摘,不是偷,但人家不讲道理啊,回到家被老爸老妈训了半天,“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不好好准备高考,四处吊儿铃铛。他们不知道,跟我一起翻墙的还有聂小临。聂小临那时很诚恳对我说:阿信哥,我不会告诉叔叔阿姨的。才过半天,我倒成了他的反面教材。我一边痛得像女人高潮时的呻吟,他一边剥去毛桃上的毛,吃得津津有味。我那个时候,真想剥去他祖宗十八代的皮,只是看在“没爸”的脸上,饶他一回。老爸可不是善人的主,我死皮赖脸不承认,又被上吊了。当时,大拇指可像足煮熟的小红萝卜。那一次,我愣是没哭,以后也不打算陪眼泪。原来啊,奴隶是最虚伪的角色。我颇为不满。对此,我明天决定扣他工资。但我又想找什么理由呢,又不能“莫须有”扣他工资,这让人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决定扣他的工资,原因是偷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的精髓我是懂的,我暗自偷笑:明天有你好受。在我眼里,他是全天下,最勤劳的奴隶,所以我当然不准他告诉别人我扣他工资的原因。


老妈像审视犯人一样盯着我,好似我身上有她的航线,要从中找到那块新大陆,只可惜她不是哥伦布。儿子啊,你这是咋了啊,整容了呢,她总是那么幽默对待我。其实,我觉得她挺淡然,习以为常的。小的时候,我常打架,和c街王小四从街头打到街尾,就只为了得到那块芝麻馅饼(当时我家穷)。当时的村长对我们说:你们想吃芝麻馅饼不,好,甭争,为了公平你们现场秀一把,最好的那个能得到饼。我和王小四各自表演——我射弹弓,他转陀螺——村长说王小四的陀螺转得好,所以饼归他了。私下里,大家都说我射弹弓射得最好,后来我才知道王小四是村长媳妇的娘家的外甥。我不服,找王小四要饼。他说屙成屎了,要我到粪坑里掏。我一怒,送他一掌;接着,我吃他一拳。就这样,我和王小四从街头打到街尾。无一例外,我又被吊手指。那晚,老妈偷偷为我解下绳子,平静地笑着对我说:痛不?吊一下,能长高五厘米的。如今,我心想,姚明那么高,该被吊大拇指多少回啊。


痛啊,怎不痛!鼻子都出红了,怎不痛。我在想啊,人一生中,不是每一种痛都是可以说出口的。猪头男,我肯定会报仇的,俗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我不是君子哩,岂要等十年,他妈的,我今晚都按耐不住,要不是为了她。我没理老妈,只向聂小临投了一个白眼:奴隶。他没有听清,以为是“小心”,惭愧地往老妈身后退了一步。


躺在床上,我合不上眼;合上了,又自动化睁开;终于合上了,梦里又没合上:满眼都是她的影子。我想到,水果妹被两个西装男拖走时,还不停回头望我——真是对我情有独钟。我不禁傻傻地笑起来,这个细微末节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夜晚,我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啊,我很想向世界人民,甚至是外星人民宣布,水果妹是我的,做鬼也是我的,只有我才能占有她。


水果妹,真实姓名我不知道。全村人都这么喊她的。他们还窃窃私语说水果妹是横江那边来的,具体哪边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他们总是说不出一个具体的地名,只是说西边。每当我从他们裤裆钻过偷听时,我就大声反问。但他们都说,那边来的都是有钱有身份有知识的人,所以对水果妹一家人甚是尊敬。我又问他们有没有去过横江那边,个个人都在摇头,然后好像觉得很没面子,便顿作雷点呵斥我:滚一边玩去,去,去……。那个时候我才八岁。至于水果妹一家为何搬到东边,那更是不得而知。奇妙的是,当水果妹老妈病后,生活越来越贫困,她老爸就做起水果贩,于是村里人都管他叫香蕉哥,但对其的尊敬早不如前。据老妈说,水果妹老爸很不喜欢人家叫他香蕉哥,话说有失尊严,因为让人总想起下面那根香蕉,所以每当村人这么喊他,他就变得像疯子,抓起香蕉见人就扔,连狗都不放过。他越疯,村人就越喊。久而久之,他习惯了,村人也习惯了。但他真的疯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于是,水果妹便出来支持起这个家。人们不再对她尊敬,开始时嘲笑,而后有些同情,捐了些钱给她。我也不知道村人为啥叫他香蕉哥,我左看右看就怎咋得不像香蕉呢,说长着梨子头我信。

我躺在床上忽然想起这些,以前的水果妹会不会就是这个水果妹,我现在开始疑惑她问我时眼神是不是当时的那个眼神。


小的时候,我是最喜欢和水果妹玩的,比如跳飞机、爬树、扑蝴蝶等等。但每次问起她的名字,她总是摇头说:长大再告诉你吧。我只记得她老妈叫她小绿,可她说那也是她的小名。水果妹没读过什么书,家里和我家一样穷。后来我寄宿在外婆家,就很少见到水果妹;上大学后,更加不可能,因为我的大学在外省,暑假也在忙着赚外快。零星的空余时间,也不可能了。是啊,时间真的会让两个青梅竹马的人,变得从未见过一样。不可否认,我上大学的时候,真的忘却了她,直到我炒了我的第一个老板,回到家卖起豆腐时,我才在大脑的相片合里,拼命找寻她的影子。我能上大学的主要功劳得归功我老爸的拖拉机,还有我的省吃俭用。据大脑提示,因为家里穷,有时她连裤子都没得穿。我想我是第一个看到她下面的秘密的小男孩。于是,肯定了她就是她。


想到此,我偷偷笑了一声:我真的他妈不是个东西。按我下铺的大学舍友老张的话:不厚道,思想不纯洁。的确如此,我就是我,不可复制的我。现在我是这么想的,当初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这一笑有点大声,可能传到外面了。因为我隐隐听到如老鼠般磨牙的杂碎声音,大概是说我发神经了。究竟是谁说的呢,反正我的奴隶不敢这样说我。


院子里的蟋蟀声像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有时还传来几声狗吠。老鼠般磨牙的杂碎声音不见了。这就样,待我我一觉醒来,聂小临已在用力扯我的被子。这次我没用脚撮他,而是自个儿起来。太阳仿佛跟我有仇,揉成一打长剑,刺到我的眼睛和脸上——鼻子一阵酸痛:他奶奶的。我用手护住鼻子。


待我来到b街,两排的蚂蚁来去匆匆。他们枯燥的脸,看样子是昨晚死了老爹。水果妹摆摊的地方空无一物。我很纳闷,无精打采地站在豆腐摊上,买卖的事都让聂小临弄好了,我只要叫卖就可以,但今天我实在叫不出声来,嗓子根本不是自己的。看在他那么勤快的份上,我不想扣他工资;结果,我还是扣了。聂小临没说啥,只是傻傻地笑:我会更勤快的。我气得给他一耳光,但没出力:傻小子,跟你开玩笑的,从今天起,加你一百块。他高兴的问我是不是每个月。我说是。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邹巴巴的,仿佛是从老人脸上撕下来的皮,红色的字体是老人的血。聂小临说是水果妹写给我的,要我本人亲自看。


我慌忙抢过来纸条,展开。水果妹在纸条上写道:阿信,昨晚很是对不起。我一晚没睡,本想明日去看望你的。不过,有一件事,我想向你澄清一下,昨晚那个男人不是我男友。但他对我有恩,我不能拒绝他。抱歉。愿他昨晚没伤到你。小绿。


水果妹的字写得极其清秀隽永,真是人如其字,字如其人。我打脚趾到头发都是兴奋,但又觉得迷雾重重:一她没有男朋友,是不是说明我还有机会;二她还如此关心我,是不是暗示对我有意思;三她为什么要向我澄清,她可以不用澄清的;四对猪头男有恩,所以不能拒绝,是不是等同于假如猪头男对她没恩,她根本就不会理睬他。


我再归纳一下,这四条对我都有利。此外,我最大的疑问是为何她今早没来摆摊,她今早没来,意味着什么呢,生病?避开我到其他街?猪头男的阻止?家里出事了?一连串问号在我的脑瓜萦绕不听,如同几个苍蝇,不,是一大群苍蝇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让我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只有躯体,失去灵魂的木偶人。如果是生病了,应该要主动登门拜访,用真诚感动她——一般书上是这么写的,顺便带上一簇康乃馨,让她感觉到幸福,有人关心;如果到其他街做生意,也未必,现在收保护费的那么猖獗,水果妹不是自寻死路的人;猪头男阻止的可能性不太大,纸条说对她有恩,有恩会不会也尊重她,既然尊重她,应该不会阻拦,何况现在是什么社会,自由恋爱、民主恋爱的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哩;最有可能是家里出事了,或许她老妈病重了,或许是香蕉哥又发疯了……我的头忽然有时比天还大,有时比沙子还要小,难受得就像做了一场自己并不想做的爱,还把别人的肚子搞大。


不一会儿,豆腐全被他卖光,只剩一杯豆浆在他手上。兔崽子很是兴奋,满口要请我吃宵夜。我感觉,我真是亏死了,人生里犯了一个大错:涨了奴隶的工资。这时我才想起:喂,小子!水果妹,什么时候给你纸条的……他说喝了那杯豆浆再说,因为我从昨晚到现在一滴水,一口饭都没沾过,简直比死人还要死人,就差点没发出死尸味儿。我勉强碰了一下豆浆吸管:淡而无味,这谁的豆浆,这么垃圾!我漫不经心地说出口,然后吐了一口痰。聂小临看了看旁边的招牌说:原来信氏豆浆那么垃圾啊!我没正眼瞧他,偏看不顺奴隶嘲笑我的眼神。我操起摊上的报纸筒狠狠打在他头上,心里奸笑说:小心点,设陷阱来套我,今晚拿黄豆粒来塞你的屁眼。


“快点说了,我不耐烦了,别逼我出绝招……”豆浆已经被我喝了差不多。杯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聂小临咧开他的八字形嘴巴大笑。逛街的人逐渐减少,他们都如同傍晚要进笼子的鸡,钻进了馆子。这说明已是开午饭的时候了。


我没工夫和聂小临僵持下去,我下了最后通牒:“你不说,我可走了哈。那一百块钱也就不算数。”这个奴隶变得我已经不认识了,我忽然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变得陌生起来。按例,摊子的事是由他搞定的,所以我很放心走开。就当我才迈出几步,聂小临喊住我。


“是阿姨不让说的,纸条也不让的……我见钱眼开了……违背了在阿姨面前许的诺言了……昨晚,水果姐自己就来过阿信家,可是阿信睡着了,不敢吵醒他……水果姐,就塞给我一张纸条说无论如何要亲手交给你,还说要防着那个穿西装的……”他说的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我根本听不清。水果妹怎么会找这一个烂人传信呢!


“都是无知!”我冷眼地说。


“你现在咋变得让我不认识了呢,刚才怎么叫你说你不说啊?”


“阿姨不让说的……”


“你要背叛我?”


“阿姨不让说的……”


“阿姨阿姨,阿个屁!滚!烂人一个……”


他像个孩子,满脸鼻涕地向b街东面跑去,过马路时差点被疯狂的宝马车撞到。我看着他,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我的视野。但我总觉得他的影子未曾消失,反而是越来越大,甚至要掩盖我的灵魂,然后奴役了我。我感到恐惧,我感到人世中,谁都不能相信,诺言只不过是江水中的一瓣凋落的花,虽有余香,时日变迁,始终会化作尘土。


我暗示自己:我是冷血的人,我是个神经病者。尽管我不能证明我有神经病,但我始终认为除了我之外,街上走的都有神经病。车声如一把锋利的锯子,快要把我的耳朵锯下来——我不能承受大脑与妓女一样的生存。我到底该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生活着的人啊,无人可回答我。


沿着b街东面一直走,我来到了a街。树木比以前少了很多,房间还是那样破旧,政府也未曾考虑要发展这块地方,因为这里贫瘠,风水不好,不利国运。居住于此的大多为外来人员,所以人员杂乱,时有发生抢劫、强奸、斗殴发生,收保护费更不用说的了,如果他想继续生存下去。偶尔,横江西边的巡警会过来巡逻,情况好些,但也是杯水车薪的。


我曾问过老爸,他也只知道k村之前是有个巡逻分队的,但老和地头蛇厮混在一起,后来被上头撤销了,任务就交给横江西边的管辖,不单止k村如此,其他村也归其管辖。我再追问有没有到过他们说的所谓西边是怎么样的,他却倚老卖老说我们小孩子不要过问,去过当然是去过的,不就是隔了一条江而已,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就是比东边繁华而已。这时候,他貌似很看不起西边,目光顿然浮起两朵白云,以示不满。后来,我问老妈,老妈只是神秘地笑了一下:他?去过?天都会塌下来。我更不解,不就是一条江嘛,为啥这么大的年纪都不过去瞧瞧,看看风景也不错嘛。老妈她自个儿说,她娘家就是西边的,西边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神秘,没吃过西红柿的人都会说这是柿子。她就不觉得西边有什么好。


大脑搭错线,不断地思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根本不让我使唤。虽然一步之隔,但往往很多人都不敢跨过去看看一步之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试问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谁呢?不得而知,我听人说的,疯子就是疯子,不须法医去证。


我糊里糊涂想时,已经来到水果妹的屋前——跟以前差不多,简陋的小房子,看起来很干净;砖头很红,重重叠叠砌在一起,让我看到了红杜鹃的美艳,花瓣上淌下一串露水,可能不是露水,也可能是几只透明的蜗牛在缓缓前行——它们想藏到叶子底下,或者是几粒日光,黏在花瓣上,随风摇荡。房子旁边有个小花园,看起来主人不单爱水果,应该还很爱花:嫩绿的菊花叶子滴着阳光,只可惜不是秋天,看不到瘾君子的风姿,也不能采菊东篱下了;紫罗兰倒开得旺盛,我看它们应是几天没睁眼睛,猜到有客人要来拜访,所以要好好养足精神,才不丢主人的脸;桃枝上,可怜的麻雀,无人理睬,尽力拉高嗓子歌唱,仿佛在和花儿们争风吃醋,总之,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歌唱那么凄惨,为什么呢,失去配偶,还是对生活失去了意义,这对我的第一次到来可不太适合,所以,它应该高兴地欢迎我,但我又想问它来自哪里,是不是横江西边的某棵树上,还是那里的某户人家。


我隔着小花园喊了几句话,没有人回应,直到我叫“小绿”时,小屋的门角才探出一个脑袋:是个男的,穿着浅黄的格子长袖衬衫,下身看不见。他很友善地对我笑,但没说“请进”。我很快意识到,这个男子是谁,并对他回了一个笑。


这时,水果妹出来了,见到我看似很惊喜。我应该是一个让他意料不到的魂魄,总在她身边飘来飘去。她喊我进去坐。扳开一米多的铁门,从小花园的中间穿过,刚好能闻到紫罗兰的香气。红杜鹃的花瓣上有几个蝴蝶,被我惊得飞起来。虽然小花园没有三条路径通向别家,但一条就足以通向美丽自由的王国。我顺手摘了一朵杜鹃花,一阵清香扑到我鼻子。我打了个喷嚏。


我在大厅里,随便找张椅子坐下。方才那个男子给我倒了杯茶,并说“慢用”,还问我是不是小绿的好朋友,我说了“谢谢”,还说了“是”。接下来,我和男子交谈了很久,可我一点也不发觉他是个疯子。我常常皱起眉头,暗想:是不是疯子与疯子交谈都会很顺利,也不会有代沟呢?是不是疯子才会认为疯子不是疯子呢?或许只有在疯子的世界里,疯子才是正常人。这我无从考证。他和我谈得很投缘倒是事实,还邀请我以后常来他家玩。种花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件事,有时候还能出售一些花种,以作生活费,不让小绿和她妈妈太过辛苦。这是他的原话。观点我基本同意,只是对“生活”仍存有异意。我告诉他我想以后跟他学种花,他忽然很欢喜地笑了,又把茶水斟满。


环视四周,屋子里的地板很干净,铺了瓷砖,所以我们是脱了鞋进去的。开始他说我可以不脱,后来我入乡随俗了。电视、收音机、沙发、椅子等都摆设得很有风格,墙壁贴上了壁纸,是浅红色的,放佛主人有着很高的品味,更是对艺术有着执着的痴迷。男子告诉我,他姓施,名蛰,我可以叫他老施,也可以叫他香蕉哥——因为这里人人都叫他香蕉哥,只有个别好朋友,才叫他老施。其实,他都无所谓了,符号而已。老施如是说。


我就称老施。老施有老师的感觉,他就一声大笑起来。之前,我有见过他,只是不知其名姓罢了。我从他那了解到,小花园的花大部分是水果妹种的,屋内的设计是水果妹设计的;水果妹自学成才,考上了西边的一首大学,因为低调行为,所以把全村里的人都瞒了。她有如此的好成绩是离不开她的老爸老妈的,施母虽然多病,但是个善于教育子女的慈母。她现在正在喂施母吃药。我顿觉得压力重大,全村人都不知道,就我这一个人知道,那对我是不是过分信任了呢,我可是第一次到他家,而且还是想把她女儿搞到手的粗俗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进他家,全部丑陋都不见了,我好像变成一个高雅人。很可笑,也很可悲,也可耻,我嘲笑着我自己。


水果妹从一间房子出来,说让我久等了很不好意思,还询问我很多事。我都说没关系,大丈夫小小皮外伤不打紧。老施也赞同我的说法。于是,我们成了统一战线的人了,莫非他已发觉我爱上他的女儿。当水果妹出来后,我把杜鹃花递给她时,我忽然变得烦躁起来,手中的茶杯时不时地颤抖。这是老施后来问我会不会真的对他的女儿好说的内容之一。


我目前还不知道什么叫爱。爱,是不是两个男女在床上做了那事,男的射了,女的喊了,然后谁也离不开谁,接着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以后就拼了老命为肚子里的那兔崽子奉献一生;还是谁也离不开谁,然后两个男女在床上做了那事,男的射了,女的喊了,接着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以后就拼了老命为肚子里的那兔崽子奉献一生呢?我搞不清,毕竟经验不足。反正我很想搞她。不过不要担心,这些心里话,我是不随便跟人说的。而这些想法也是我在自家床上思考得来的。


把事情了解了个究竟后,我打算离开。因为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聂小临,不知道他怎么样。我出了小花园。我依稀记得,我还不断地问水果妹,不,应该有央求的意味,希望她早点回到b街摆摊,我说b街老百姓离不开的她的水果,但她只一直地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就说沉默就算答应了哦。


花园门口,我碰见了猪头男。他想喝住我。我越不肯理睬他,他越起疯劲儿,像癫狗直向我脑袋扑来。这时水果妹已从小花园出来,欲拆开我和猪头男。水果妹被他猛力一推,撞在石砖上,红红的石砖,我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砖块,原因是我嘴巴也吃了他一拳,脑子昏昏的,天地昏昏的,人是脚朝天头朝地的。我加快频率摇晃脑瓜,使自己清醒过来。我绝不能饶恕伤害水果妹的人,我攥紧拳头,一个狠劲地劈向猪头男的太阳穴——他倒在地上,呻吟着,像求爱不成的发春的野猪。


我扶起水果妹进了小花园。我猜想,猪头男一定在狠狠地踢着泥土,不把我杀掉誓不甘心。我们被他喝住:你真的选择他吗?


“你让我很失望。”水果妹用右手捂住伤口,没有回头说。听到此,我甚是高兴,对他的“失望”,那便是对我的“满意”。我心里似乎也长着一株紫罗兰,在它青春的时候,怒放着芬芳。但我须表现出痛疼的感觉,因为嘴角流着的鲜血,是证明我没有撒谎,或是虚伪的证据。


这个夜晚,我掉进一个白蒙蒙的冰的世界里,但我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空荡荡的原野似乎连一个鸟也飞不过去。树木全无叶子。房屋全无人影。太阳像一团火,向我飞来;我顿时感到炙热,闻到烧焦的味道。我很惊慌,我一边拼命跑,一边高声救命。太阳忽然化作几盏火球,向四周,向对我围攻。我意识到,这是不是地狱,因为这些像鬼火的太阳不断生产,就像人间的赝品一样难以分清,数不胜数。冰却未融化,反而越结越厚。我听到,树枝承不住冰雪,折断的惨叫。


我喘不过气,终于倒下,从一个窟窿滑到另一个窟窿。冰终于有些化解,湿黏黏地沾满我的屁股,和两个手掌。当我找到重心,站起来时,我骤然感到奇特的冷;突然,有一只手从我的后面伸过来,拍打我的肩膀,说:“嗨,好久不见。”


我几乎被吓破胆。


这是地狱吗?我十分害怕。


“不,这不是地狱,这是天堂。恭喜你,来到天堂。”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完最后一句,还偷偷笑了几下,“我知道你想看我,不许转身,记住,不许转身。”


她也能猜出我的心思?我怎么觉得这声音那么熟悉。我忍不住转了个身:一片空气,什么也没有。


随后,我像自由落体一样,从这白色的窟窿一直往下掉,速度越来越快,掉在一片黑色的硬邦邦的地板上……我想停止,可怎么也停不住……地板突然裂开,我拼命地喊……然后掉进一条河,我变得像石头一样重……


我抽搐般地在被窝里惊醒,一身虚汗,湿透我的内衣。我又做噩梦了。一次比一次恐怖,一次比一次难受。老爸早已熟睡,鼻鼾声隔了一堵墙还如雷声劈过来。我像寻找光明一样,在黑暗中,找到了表。蓝色的电子光让我难受。表壳忽然蒙了一层雾气,我看不清多少点,但我清醒地知道,是深夜。


月光安静地照进来,一串一串地透过玻璃窗,要来窥视人们的梦。石榴花早已凋尽,葱翠的叶子,托着沉甸甸的月光。几点蝉声,越鸣越兴奋,仿佛在调戏哪家的良家妇女,然而,还是没有人睬它。b街的车声是听不见的了,横江西面的风光是梦不到的了。我很不解,为何夜晚变得那么清醒,完全不是一个有病的该有的状态。我盯着窗外,决心不管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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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4 13:33:37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一早醒来,阴天。太阳死了,我醒过来了。

        聂小临今日没来扯我的被子,我反觉得有些不习惯,脚趾头痒痒的没人可撮。

        “啊……”窗外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叫,很熟悉的声音。我往窗外望去,原来是她——她看到我上身全裸,下身只有一条三角裤裹住老二,嘴巴都快张成“Ο”形了,眼睛由弯月变成十五的月亮。原因是,我的小弟弟挺得太厉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挺得像座小埃菲尔铁塔,那个时候我其实没打算要它挺的。她转过身去,肯定会害羞地红着脸,并小声说:该死的阿信。究竟她有没有那个愿想,我就不得而知,这已超出我的推测范围。这个时候,我们仿佛变得很熟悉,熟悉了彼此,比如汗味,更比如某些隐秘的东西,而不像之前那么陌生,中间相隔几座山。

        风儿有些细,院子里的草已有几尺深了。

        我马上穿好衣服,来到她的面前,问她有什么事,这么早。

        她说:“我是专门过来看看你的……我和袁飒其实没什么的,你还好吧……你该没吃早餐吧?我给你带了……”

        “袁飒?袁飒是谁啊?”我便拉紧裤腰带,边说。

        “你先系好……就是昨晚打你的那个啊,看来你被揍傻了……”她都没正眼看过我,从我出来到现在。

        “哦,原来是那个混蛋啊,猪头男,下次我见一次揍他一次……”

        “你怎么这样叫人家的,多难听。”

        “哦,那不就不叫他猪头男了,叫狗头男了。哈哈。”

        “你好坏啊!还很调皮!”

        她不叫他猪头男,而是袁飒。我知道袁飒是猪头男,猪头男是袁飒。

        “我不许你们打架,没有一点绅士风度的!会让我瞧不起的,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算什么啊。这是你的早餐。”她递过一个小袋给我。

        “我那可都是为了你哈,”我岔开话题说,“啊,啊,那个,平日早餐是聂小临买的,这毛猴又偷懒了啊!回来我定会把他屁股打开花!再用黄豆赛……”

        “你好恶心啊!”

        “哈哈,我就是这样的粗俗的人。”

        她笑着说没有那事,在买早餐的时候碰到聂小临:“早餐是我送的,钱是他出的”。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以前的,关于现在,关于卖豆腐,关于卖水果,关于她家我家的。最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施次韵。我说施次韵这名字好,还不禁发出感叹赞美她——她是我第一个从头发到脚趾丫赞美的女人——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穿着白色的带有黛色花点的裙子,像花园里翩翩起舞的蝴蝶。我不太爱用蝴蝶比喻我喜欢的女人,蝴蝶在我眼里,拿来比作女人,还是太俗气,太小家子气;也不能拿花来比喻,她就是她,永远也复制不了;就如我,我就是我,谁也复制不了我,包括上帝,包括女娲。

        对施次韵来说,幸福是平淡的,她所追求的东西不是很多,比如一次欢畅的谈笑,一场浪漫的电影,和一个情投意合的朋友从街头散步到街尾,都会使她感到幸福。而我不同,我追求的东西太多,不甘于命运的安排,会不折手段追求得不到的东西,比如得不到她我也誓不甘休。幸福和苦难是一对孪生姐妹,幸福对于我是扯淡的。

        施次韵嘱咐我要带伞出门,所以我就带上了。不晓得伞有什么好处,张开的时候,也无形地把自己的灵魂包围住,看不到远方,太阳和雨水淋湿的只不是人的肉体,人要想不湿身,不去蹚浑水不就行了,无论下雨,还是阳光热烈,我能不用就不用。此外,还有的,是面子。男人多不带伞的,不论是下雨,还是大热天;自个儿撑伞的男人要被看作女人态的,但为女人持伞的,可要另当别论。

        施次韵推着单车,我吃着早餐——走在大街上,前往我们共同的地点k村b街水果摊和豆腐摊。通过几次交往,我知道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比这里的任何人都心地好,即便深知社会诸多险恶、虚伪和欺骗,她仍然主动向街头乞丐的破碗里投钱币,或者食物。我警告过她,这将意味着,乞丐们更愿意乞丐,因为这样不劳而获,不必去做苦力,不必去花心思做事,又能赚到钱,会促使更多人去做乞丐。她们会被这种“不劳而获”所奴隶。在村里生长的我,没给他们投过一分钱,老爸曾不止一次告诫我:不能纵容不良风气的发展。但现在我才知道,老爸的这种“告诫”是由于他的嗜钱如命。我一直很想对施次韵说:“乞丐不是别人逼出来的,而是他人的施舍造成的。”我并不觉得我的想法很荒诞,不可理喻。因为懒得与她争论,所以我一直没有说。我觉得,社会上,最有害的其实也就是那些办慈善的人,那些坐公车让座的人。

        “你这是谬论,谁愿意做乞丐呢,尊严的价值就只等于那一点点够得上生存的钱?社会上沽名钓誉的,专门投机取巧的,道貌岸然的君子多得是,但我觉得他们连马路上用自己尊严换取钱财的乞丐们都不如……”施次韵的反驳看似很有力,不教人有狡辩的机会。她永远不会动怒,因为她的嘴角总是留着一丝笑容,看起来就像一个慈祥的智者,“草根生活我也经历过,以前穷的时候,吃过番薯饭、木瓜饭……不过想想童年生活也是挺美好的……真正的乞丐真得很悲惨,就像悲惨世界的小男孩,眼前一片繁华的城市,一街琳琅满目的商品,不是自己的家园,就算这顿吃饱了,下一顿还是个未知数……”说着说着,她眼角挂了些泪珠。我现在才发觉,施次韵的泪腺原来那么发达。之前,我以为她的少年是和芭比娃娃、熊猫公仔、迪士尼里的诸位明星一起度过的,不料与我的童年竟然相仿。横江之西也有乞丐?这是我幼稚的想法,这里的人都说横江之西是天堂,既然大家都想过天堂般的日子,现在只有一江之隔,为何都不过看个究竟呢?我无法按常人理解。我决心要摆脱这样思维方式,在有生之年到达横江之西。

        言归正传,不想与施次韵把分歧闹大,这不利于我和她关系的发展,所以我点头认同她的看法。我认为,如果拿自己的尊严来博取他人的同情,那是十分可耻的,除此之外,难道就不能通过自己的劳动而获取生存的资本吗?国家每年下拨的那些救助民生的钱到底哪里去了呢,我不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你感慨什么啊?”施次韵能听到我心中的感叹。我感到震惊,女人啊,你太敏感了,太多不必要的纷争恐怕都因你而起吧,比如宿舍里一次激烈的争吵,大街上相互扯拉的泼骂,甚至一个脑袋的凋落,一个帝国的毁灭。

        我沉默许久,才说:“感慨这个社会啊……”

        “这个社会有什么不好呢,你知不知道影子和漫游者的对话啊,我记得其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大概是这么说的:‘人的影子是他的虚荣’现在之所以那么痛苦,原因在于永远看不透自己的影子,没有和自己的影子做一次深切的交谈……嗯,是啊,你也喜欢尼采的书啊,是的,尼采的很多观点我不同意,但是很多句子道出了人世的真谛,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的……我说,你的虚荣是什么呢?”

        “我的虚荣?我的虚荣就是想得到你啊!(此时,施次韵有些害羞,红着脸,很快低下头)开玩笑的。现在我想说说横江两岸……就是横桥东西两岸啊……?不就是你老家吗?不想说,那就算了……其实我在大学也没读多少书,虽说,在大学纨绔不羁,游戏是我的最爱,但也是常泡图书馆,呵呵,也不是啊,专业不咋样,读得都是无关紧要的书……哲学倒略有看……”我不断打断她的话,由此可看,施次韵是个博学之人,读过的书籍应不少于我。我不认为施次韵不知道人们对横桥之西的畏惧和向往,甚至是崇拜。当然,我这样问,也是因为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什么贫穷,有没有乞丐,有没有贪赃,有没有人们所信仰的上帝,反正这一切似乎离我还很远很远,尽管我没到过横桥之西,但我认为同样一片天,一方土,一带水,人应该也是一样的,一样的善与恶,一样正与邪……但很多人都认为那是不可置疑的……

        “那光是影子的信徒吗?”她用学生的口气问我,并停住了脚步,“我想请教下你,既然你读过哲学。”

        “哦?嗯,你是卖水果的,还是搞那么多学问的啊?”我不管她,继续走自己的路。当然是卖水果,施次韵很正经回答我,并加快脚步推着单车赶上来。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去卖水果,要么社会有问题,要么人有问题;什么问题,不是痴线,就是神经……我自己嘀咕着。

        “如果光是影子的信徒,那么我就是你的信徒。”施次韵听后,心里似乎幸福地笑了。我想,男人在女人面前说漂亮的话,永远是最明智,最正确的。

        “是么?”

        风大了很多,吹翻了她的头发。高楼上,阴云散去一些,几束光插入城市的中央。

        走着走着,我的手忽然抓住她的手。施次韵像触着雷电,整个人振了一下。随后,我看到她满脸充满杜鹃的红。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杜鹃花香气,几乎让我沉迷。始初她用力挣脱我宽大的手掌,叫我不要那样,说弄痛她的手了——但这种无谓的举动是徒劳的。施次韵啊,你还是像只小绵羊甘心我的奴隶吧。其实,施次韵心里很明白。当她不再反抗,我就知道我已经得逞。

        “你不怕他再来找你麻烦?你们现在可是敌人了哦……而且他脾气很暴躁……”施次韵忽然说。他是指袁飒。她两眼依旧望着前方,一只手推着单车,毫不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来找我的麻烦。我摇了摇头说不怕,他尽管来吧。她又接着说:“这么有信心?为什么呢?”我沉默了,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搞不清楚为什么不怕他,我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人。我说不为什么。

        “他叫袁飒,家在横江的西边,有权有势,本身他就是一个风流子弟,对别人都很凶,唯独对我很好,很尊重我。你想知道我跟他是怎么样认识的吗?”施次韵突然转过脸问我。我不得不点了个头:“额”。我不太愿意听到与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因为我讨厌他,他是我的敌人。既然施次韵要说与我听,我只好顺从。

        “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你记得我在哪上大学的吗?”

        “当然记得。”

        “我爸的病是他花钱治好的,我家欠他很多,就算我委身于他也不算得什么……”说到这,施次韵脸上乌云密布,方才的笑容顿然消散。我看不见从身边吹过的风,但是风确实存在。它撩起施次韵长长的黑发,同时也撩起她心中的一段愁绪,一段愧疚。她说对我好,就会对袁飒产生愧疚,袁飒从大学一年级追她直到现在,但从未做过违怵她施次韵的事。

        暗地想,幸亏施次韵没委身于他,要不然我可杀了他。何况感恩怎能够拿身体去报答,本来就是两码事。我猜度,兴许是猪头男早已下了套,只是你施次韵不知道罢了,谁会花那么多钱,花那么多时间就只为了一个女人,一个还不爱你的女人。可怜的猪头男啊,施次韵不爱你的原因很简单,就只因为你是花花公子,门户不对,没有安全感——如果得不到施次韵,猪头男岂不是要对我报复。

        我忽然打了个喷嚏,感到风确实有些冷,因为阴云又回来了。

        “你爱他吗?”我故意问施次韵。

        施次韵摇摇头。

        “你不爱他,但他很爱你,你知道吗?”

        “知道,但我很艰难拒绝他的好意……”死了死了,很难拒绝也就是产生依赖了,这还了得,女人的心怎么就那么乱,那么矛盾,那么纠结。

        “别想多了,以后我们赚钱了慢慢还他,好不?”我想哄住她,第一次用了“我们”,第一次触碰了她内心深处的神经——女人水样的细腻与清柔。仿佛我和她已经彻底地交融过。她点了头。“还有,你不许委身于他哈,委也只委于我!”我还未完说,就抢过她手里的单车,“上车吧,我载你过去,以后我都这样载你,过我们简单又平凡的生活。”


        当聂小临看见施次韵坐在单车上抱着我的腰时,我就知道这小子又替我惊喜了一回。他一点也没赌气,仿佛昨天的事就从未发过一样,在给施次韵递去豆浆时,居然还叫人家“嫂子”。我心里倒乐意。但人家施次韵可不是省油的灯,猛地给我瞪了个眼色。我拉高腔调说,小临啊,你可不要叫得那么快,人家姑奶奶不乐意着呢,要是给你吓跑了,哥岂不是孤老终生。

        话音未落,施次韵吸着豆浆,站到聂小临的身旁便说:“谁是姑奶奶啊?说清楚些哈……小临啊,姐今天和你一起卖豆浆……罚某人去卖水果……”聂小临巴不得有人帮他的忙,连声说好好好,把我孤立到另一边。

        “嘿,嘿,嘿,翅膀硬了,学毛某人另起炉灶了哦……”

         “去,去,去,一边凉快去,有人来买豆腐了,别碍手碍脚的……”聂小临学着施次韵那样的语气向我大声吆喝。施次韵可不像大家闺秀,也不像小家碧玉,十足的一个街边摆烂摊卖杂货的阿姨,叫卖的时候,嗓门又大。然而,却有一种东西吸引着我,每当施次韵一笑,嘴角一上扬,我就迷上了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如果施次韵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种感觉会更强烈,甚至想杀了那个男人,但我是不能相信爱情的。K村每个人都说我有神经病,只有她和聂小临从不愿意说,逼着说也不肯说。想起以前,多次调戏施次韵,她也只是怒视我,顶多拿苹果砸我,要是换成别的女人肯定把我骂成连神经病的都不如。她肯定是故意不说。

        对于聂小临,我越来越看不顺眼,只因为他是个没有脾气的孩子。如何打骂他,依旧不还手,不还骂,有时候只会哭着找我老妈。他说不想找亲妈,让她也伤心,我老妈是他的半个妈,反而常常能宽慰他。每当如此,老妈老责骂我欺负聂小临,没有爹的孩子应该要对他多一些关爱。可是谁来关爱我呢,我手指成小红萝卜的时候有谁来宽慰过我呢。每当如此,趁老妈不在的时候,我会当做聂小临的面,莫名其妙地对老天爷发火。最近,他还是很卖力的,所以我又分他一辆车到别处叫卖,但不许过横桥那边……

        为什么我会对横桥那边那么畏惧呢,我太清楚,是受村人的影响,还是什么呢?的确搞不清楚。但我实在又很想到那边去看看,特别是当我知道施次韵和袁飒是横江西边过来的人。

        施次韵果然是个买卖能手,不一会儿,豆腐便卖出很多,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豆腐西施的缘故。施次韵确实长得很有气质,给人的口感就像尝刚出炉的豆腐——不放石膏,纯用卤水制出来的豆腐。假如她天天这样卖法,我是能多赚很多钱的。这个时候,我也乐意站在她的摊子前,一举两得,不亦乐乎,但由于我没吆喝一声,所以顾客少得可怜,这成了施次韵和聂小临嘲笑我的借口。

        一个月以来,施次韵总愿意帮我卖豆腐。我问为什么,她没有其他的答案,只说卖豆腐比卖水果好玩。我推辞都推辞不了,因为我不想欠人太多,即便她是我未来的老婆。后来,施次韵常来我家,还闹着要老妈教她织毛衣。老妈说她是个讨人爱的姑娘,水灵灵的眼睛,修长的身材:要是我是男孩,准取你回家去。我说老妈你去做下变性手术啊,做好那天,施次韵定嫁给你。这闹得施次韵两脸,像五月的石榴花那样红。老妈喜欢施次韵可不仅是因为这个,我偶尔从她嘴里听到:她的屁股大得很,准能生好多兔崽子。这是老妈向一个邻居老婶婶说的话,那时候她说得很得意,满脸都是笑容,以为他的儿子很厉害,很快就能偷到那个叫施次韵的女人的心。


        “我妈貌似挺喜欢你的,你知道不?”我拖着施次韵的手,忽然转过身说。

        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安静,不以物喜,不以物悲地站在我面前,很正经地点了一下头。

        我继续说:“那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喜欢你吗?”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次韵的屁股大大的,会生养,能给我生好多好多兔崽子……”我怎么也学不来老妈沉稳的,疏松的腔调。老妈的原意被我放大许多倍——在施次韵面前我又忍不住笑了。老妈要是知道我出卖了她,非拿着水舀子砸我的脑瓜子不可,但她不会真的砸上来,而是轻轻地碰一下说:死滚蛋……我知道老妈不会生气的,因为她脸上得意的笑容出卖了她。

        施次韵两脸颊突然沉下来,又突然换上西边的彩霞,害臊的表情跃然我眼前。她摸摸自己的臀部,感觉还真是很大个,但马上察觉到有人戏弄了她,于是,收起淑女形象说追上我定要给我一个响响的耳光。

        横江的水很清,横江的风很清。它们都像施次韵的眼睛一样清。施次韵眼睛进了沙,是我吹出来的;施次韵推水果车时不小心擦伤的手,是我涂破伤风药的;施次韵发高烧晕倒在街上,是我背去医院的……如今的施次韵,在我的身后追着她的情人,发出一串风铃般的欢笑声。

        两排的杨柳在风中飘荡,我不禁想起古代某诗人的句子:镇日莺愁燕懒,遍地落红谁管?睡起爇沉香,小饮碧螺春盌。帘卷,帘卷,一任柳丝风软。是的,这柔软的柳丝,就是施次韵的发丝。快要追上我,又被甩掉,她看起来生气了,因为她知道我放慢脚步是有意抓弄她。待她停下来歇歇,我冷不防地从后面搂住她的腰问她是不是继续卖水果。她许久没说话。淡蓝色的连衣裙散出伊卡璐香水——这是施次韵最喜爱的香水,尽管很名贵——颈部上,嫩白的皮肤缠着几根黑发,她的肚子在我的两只手臂一涨一落。施次韵看起来偏瘦,但很有肉感。我曾不止一次告诉施次韵不要喷伊卡璐,那样会促使我犯罪的。伊卡璐会能使我的情欲无限制膨胀起来,毋庸多说,人们应该知道那些吸大烟的人嗅到罂粟花香味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我忍不住情欲的冲击,老二忽然硬挺挺地直起来,调皮地顶撞施次韵浑圆的屁股。从她回过来的眼神判断,我发觉她也察觉到了老二的不良举动。我满身火辣辣的,快要变成炼狱里的火种,把四周的草木点燃。我想,施次韵可能被我烫到了,赶忙挣开我的手。以上叙述的,是我第一次抱施次韵的经过。穿过江上些许迷烟,横江之西幢幢高楼倒映在江波里,粉红色的荆花开了,如果此时画笔在手,我一定把施次韵也画在里面。

        “说实话,卖水果不适合你,日晒风吹,如此劳累的活不是一个清瘦女子能干得来的,大学时,你是学护理专业的,该去做护士……我建议,不要去摆水果摊了,好么?再说你老爸也好了……”我试着打破尴尬的局面。

        “不行的,我才接替老爸干了半年左右,还没体验够呢……人为什么不去生活的最底层看看呢,看看我们生活的世界最底层究竟是怎么样的,尽管这一层的人都渴望与上流社会一样,能过上高档次的生活……其实我们可以在最底层体验生命的可贵和纯真的,可以接触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体会不同的感受,这些都是最原始的情感……何况我不是个容易放弃选择的人,这你也知道的……毕业时,我本可以留在一家很好的医院的,但没有……有个朋友也希望我到她的单位上班,还是被我拒绝了,当时老爸身体不好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现在好了,我又可以再干久些了。”此时,坐在板凳上的施次韵吐完最后一个字,终于露出了笑容——阴阴沉沉的天空,突然从云端处射来阳光。滔滔不绝的施次韵很难碰得到,寡言少语是她一贯的风格,所以我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很好地和顾客沟通的。而今,不了解施次韵的,都会误认为她是个社会实践家。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从施次韵和我好了之后,就变得淑女了,不会再拿苹果来砸我了,更不会满街地追着我跑,反会说别糟蹋了苹果。老妈笑了,说这是一个不值得研究的问题,问题在于她是否真心喜欢我,能不能生出一个大胖孙子。老妈后来又补充:她爱上你了。我不知相信还是不相信,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有时候我更相信手里的钞票,而不是那些看不见的感情。

        这些话无非是说我属于她体验现实社会的一小部分,如果分类的话,我该归于情感部分,而这种情感是可贵的,纯真的,最原始的吗?这只有她施次韵知道。这使我不想打断她的话,摆水果也不错,可以与我朝夕相对。在这个小三疯狂的时代里,到了医院我还是很有些担心的,毕竟清水与浊水交融后是浊水。

        现实是我的一大悲欢,但我乐于咀嚼一己小小的悲欢,并视之为大世界——这似乎有老妈“人该认命,安于俗世”的味道。谁知道这始于什么时候,直到施次韵语气深沉地对我说我变了许多,我才仔细地研究起自己来。经过一系列的认证,我确诊正常——我的自大,我的高傲,我的无赖,我的疯狂,我性欲,我向钱权之欲挑战的信心,一如既往地膨胀着——如果这些都丧失了,我猜测,人们会说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然后被他们抛弃,所以我始终不知道施次韵所说的变究竟是什么。我觉得我还是原来的我,我思故我在。

        “如此说来,恐怕我也是你的体验吧?”

        “是,也不是,我还记得有个很浪漫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嗯,那好……在70年代,有个高大的男子是H大学有名的哲学教授,结过婚,还有个男孩,离婚后,男孩随了母亲,从此,他专心研究哲学名著,决定终身探讨人类的思想发展,不再婚育。有一天,系里要教授开个讲座——关于人类婚姻,对象是全市的中小学优秀教师……教授讲得很动听,思想前卫大胆,但是没有几个人鼓掌,特别是关于性开放的超前想法,更是没几个人赞同,中途出现几次喧哗,系主任也不断给教授使眼色,教授是知道什么意思的,但没打算要停下来……课后,有个女子,写了一张纸条交给教授,纸条上除了称赞教授的课讲得好外,更是对教授的其他哲学思想表示赞同,其中带有崇拜的感觉……那时,教授感很惊讶,想不到这个时代竟还有如此开明的女子……为什么要写纸条,不直接说呢,因为那个时代可不像现在开放,而教授所说的在今天已经被预言了……那一晚,他们就在校园里相约见面,一见倾心竟不知深夜,在夜色幽深,昏黄的灯火中,他们很怕被人说闲话,教授倒不是担心自己,他担心的是那位女教师…”仿佛那个女子是她施次韵似的,如此入戏的情形确是少见。然而,我更喜她这讲故事的方式,眼神为剧情时而忧郁,时而兴奋。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对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讲这个故事,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个故事上,而在她施次韵身上。

        她让我猜猜教授和女教师是谁,我偏不说。事实上,我猜得到,故事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是谁——教授和女教师干了那事后,你施次韵不就诞生了嘛。老妈说我爱上了施次韵,可我觉得我并不爱她,我爱的是她的性。美丽的胴体总会在我的笔下,变得栩栩如生。尽管我画得好,但施次韵从不愿意一丝不挂地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故事跟我有关吗?”我十分不解,若只为讲故事而讲故事,那天老施已经告诉我了。老施是个十分开明的人,虽然与我辈隔两代,但思想如同当代,对当今火星、网络语仍以哲学观待之,真令人敬佩他的接受力,大凡如此肯接受新事物的人,那是心胸可以放座山的,而不像如今的文人,一出口就是下三滥的街头粗语,难怪《边城》之后再无边城。经历文革的他,讲起往事,眼神却有些低沉,有些湿润。我想,这段历史他永远不会忘怀的。这段历史,是一种无法医治的痛,在那些文化人的心里。

        “有啊,怎会没呢,多浪漫,多令人感动的故事……你个木头,就不会有小小感动?教授和女老师结婚不久后,就有了我……只可惜老妈的病情一直没好转……”施次韵以为我没猜到故事中的人物原型,先有些得意,而后有些迷惘,两眼盯着江水拍打江岸溅起的浪花。我故意感动着,勉强从眼角挤出一点泪水。施次韵觉得我真诚便饶了我。

        汽车络绎不绝地从横桥上飞过,几颗星浮了出来,不见月色。昏沉的芳渚,三两只白鹭在商量着什么,几艘货轮在商量着什么,草绿得失去了绿,云白得失去了白,我看着这一切,我怕我失去了我。我怕就连小草也会草笑我。

        江畔上,我注意到了一头大水牛,它正吃着草,心不在焉的。那里没有放牛郎,我想这是一头来自于k村,且被拴在草垛上的畜生。我很是感慨它的命运——为何你要在k村出生呢,或许你会狡辩说不关你的事,出生不是你可以选择的,既然不是你选择的,那你为何要苟且,还要偷生呢,或许你会指责我教唆你自杀,如果你连活着的尊严都没有,连生存的权利也被剥夺,那么你得记住你是畜生,你是奴隶,不自杀,那你就反抗吧,但憨厚温纯的性情决定了你的命运,尽管你的命运很悲惨,不单只死去,不单只腐烂,也不单只是发出些臭味而已,我除了同情当然也只是同情,仅此而已。但是,我又不得不想起我多年以前写的两句诗:待出此笼君便觉,原来笼外亦牢笼。——可悲的是,我还未从一个牢笼逃出来,却已掉进了另一个牢笼里。庄子恨自己是个有身体,有肉躯的人,相比那大水牛也是的。它已被奴役得差不多了。

        于是,我总结了一下,我们不成为一头老死马厩的马,更不能成为一头被栓死牛棚的牛,这就像我四处宣传我是神经病着一样,我们不能被“大众”、“正常”以及“和谐”这些无形的栓栓死,若是死了,那可不是马厩,也不是牛棚,而是地狱,但丁先生的十八层地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如今,施次韵问我心情如何,感动如何,我是个粗俗的患病者,我是个喜怒无常的专制者,你相信我的面部表情吗?——我的表情专政了你,就像他们专政着我。不知道,我连我自己的话都不相信,可是,施次韵你一定会相信的。

        “如果有一天我成了那个教授,我也希望你成为那个女老师……”我说得十分自然漂亮,一点也看不出伪装,“今晚到我家吃个饭吧……”后一句话,是我的话,却令我出乎意料我会这么说。破旧的肮脏的房子,实在怕外人看见,尽管施次韵已多次成为我家访客,也不嫌弃墙壁上长着的苔青,还有那破旧的楼梯,以及楼梯上的灰尘。我拿得出手的唯是院子里的那两株石榴,每到夏天,便激情地燃烧着,像她饱满的身体。

        在去我家的路上,施次韵问我要不要叫上聂小临。我忽然记起,一个月前,聂小临电话里突然说他老妈病重,要我马上开车送去医院。那个时候,我正在梦里和施次韵幽会,多么美丽的邂逅啊,多么美丽的煽情啊,就让聂小临搞砸了,从此我更加恨他——一个不知好歹,不识时务的奴隶。聂小临从未听过我叫他奴隶,即便有一次他也听错了。看在老妈和施次韵,以及他去死老爸的情面上,我才装作匆匆忙忙地把车开到他家门口。聂小临甚是聪明,先给老妈电话,后给施次韵。聂母满脸苍白,气息奄奄,鼻子仿佛不能再坐南向北以制诸侯,耷拉着,仅尚一丝气息,有出无入。在去医院的路上,施次韵在我旁边的车架上愣住:你真是个好人,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点良心也没有的。我抿嘴一笑,淡然之。总之,聂母不要死在我的车上,要不然,老爸是会怪我沾了晦气,于官于商都不成的。所以我问施次韵:你是护士,你感觉怎样?她看着紧抱一起的聂家两母子,摇着头,流下一颗晶莹的泪珠。我从后镜看到聂小临伤心欲绝,比当年死了老爸哭得要嚎啕,手紧紧握住聂母的手;聂母是安详的,两边淡淡的鬓发仍遗存有当年的风姿。

        聂小临是可怜的,不是我同情他,而是大家都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我对聂小临不好,常驱唤他,做一些出格的,小孩不能承受的事,比如打骂他使其自尊心受挫。换言之,大家都认为聂小临是个小孩子,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是仍然长不大的,内心是脆弱的。而施次韵说的更离谱:聂小临把你看做是半个老爸了,你知道吗?他对你有着对父亲的依赖。那另一半是什么呢,我想刨根问底。可我错了,原来不是什么事都应刨根问底的,有些事它就不该明明白白。现在我忽然领悟到宋词含蓄的精妙。另一半他又分成两半,一小半把你当做哥哥,一小半把你做当朋友,施次韵回答我。不可思议,这是我抛给施次韵的四个字。

        急诊室的灯亮着,一直到深夜凌晨一点。我、施次韵、聂小临三人候在门口,先前老妈来了一次,给我们带吃的,怕晚,我们便催她回去。聂小临像个木偶,而雕塑家忘记了给这个木偶刻上眼皮似的,两眼珠一直盯着对面的墙——雪白的墙是什么,当然不是女人大腿上的肌肤,它不会引发情欲;不是飘扬的雪花,它失去灵动;不是墨池里的一片白梅,它散不出高雅的芬芳——可是,它是什么呢,哲学家告诉我们,它是一面人生的白纸,看不穿,却容易破。所以,聂小临喜欢盯着墙,仅仅是喜欢盯着墙。我如此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不管这是聂小临的想法,还是我强加于他的谬论,那一刻,真希望自己是冬天里的蛰虫,能好好睡一场。


        医生把我吵醒,大声询问谁是病人的家属。聂小林说他是,然后问情况怎么样。医生摇摇头说无能为力。医生们说的话是世界上最含蓄的语言,而这种含蓄往往发生在病人病情无法挽回的时候,他们会用最善良的谎言告知病人:一切都会好的。但另一边,家属早已领会到另一层意思:烧了他吧。

        大抵人世间的种种悲凉,我们都应该装作看不见,才能避免受到良心的谴责。聂小临不知是麻木了,还是心灵受到严重的创伤,居然出乎我的意料,不仅没有哭,反而很镇定地在死亡证上签字。我想,昨天的聂小临死了,明天的聂小临复活了。后来,我从施次韵口里得知,聂小临最后一次大哭是在火葬场,他亲眼看着母亲的躯体被焚烧成灰烬,聂母带着聂小临小时候最喜欢的弹弓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或许它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我们人类还不曾认识的世界——一个生命真正意义的地方,相反,我们活着的生命却是一种死亡。这些事,不会有太多的人去思考,包括聂母年轻时是不是风华绝代。把生存转化成生活才是根本,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所关心的是豆腐好不好卖,食品危机什么时候来,下一场流行病毒什么时候发生,姑且我们暂时称它为s病毒吧。

        刚到我家门口,聂小临已在院子里坐着,帮老妈洗菜。自从聂母死后,我放他一个长假,所以不见聂小临已差不多一个星期。他在这里基本没有什么亲人,所有后事基本都是老妈操心的。老爸忌讳,不许聂小临在头七之前踏进我家半步。聂小临乖乖地没踏进我家半步,有什么事,一个电话就给老妈。一个月的长假里,我偶尔在大街上碰见他,和他寒暄几句。憔悴的眼眶,明显多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皱纹,原先清一色黑溜溜的鬓丝,有几根白了。

        主人本不必怜悯他的奴隶,奴隶亦是他的一个物品,物品坏了,伤心是难免的。如同小时候,手中的玩具坏了,会大哭一场,让大人们再弄一个。不同的是,由于时代变迁,奴隶不再是明码标价的了,不再是俯首称前的了,奴隶早已换了另一种方式,那就是独立人表面下的奴性心里。比如一个国家失去领袖就扬言说亡国,一个国家不能很好处理某些问题,不能致富,却归于没有一个领袖来领导,那是多么可悲的一个国度啊,仿佛失去了领袖,日子便不再有任何意义。大家都说聂小临的伤心不是因为失去一个领袖,而是失去一个可以依存的母亲——然而,大家还是不敢说阿信的老爸是个迷信者,是个独裁者,是个虚伪者,因为他在这里就是领袖,大家还是希望被他领导的,毕竟还没有人想做陈胜。

        聂小临看到我和施次韵很高兴,站起来打了一声招呼。老妈在里面打扫卫生,老爸倒在一边说没事找事,都是自家人。老爸是个老古董,不太喜欢施次韵,说她表面恬静朴素,内心里狂热放荡,所以我们一进院子,他就进自己的卧室,时而传来几声咳嗽声。老妈说老人都是这样,不爱和年轻人打堆,她自己是例外。她私下对我说,施次韵屁股大是她喜欢的一个理由,另一个是好相处,不管怎么说,看着就是养眼。但对于老妈隐瞒施次韵的信,我仍不很理解。

        自此,施次韵就更常来我家,有几次还约上聂小临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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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5 11:02:08 |只看该作者
他们都在说小说的题目和第一句话决定了小说的命运。
我看这个题目《原性》很有意思。
等有时间再来慢慢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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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快。石榴树,学名安石榴,古人语:张骞为汉使外国十八年,得涂林。涂林,安石榴也。原产于伊朗及周边地区,落叶灌木,每到秋天便开始凋零,所以院子净是它的叶子。我最喜秋风吹拂落叶时,发出“嗖嗖嗖”,孤寂里带着几分寒气,像是从洞箫中发出的凄美之音——这声音是要告诉我们一个动人的故事: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后两人俱仙而去。这个故事我曾在老爸所扔弃的古典书籍见过,那时豆腐生意不景气,日子勉勉强强过得去,就赚得空闲,无聊便读此等书。此外,还有貂蝉的美人计,离间了吕布和董卓,又诱使吕布杀了董卓,其中道尽女人之美貌不可贪恋。我每读到有趣的便会讲给施次韵听,没想到她还真喜欢。有时,她还央求我讲赵子龙长坂坡大战曹军、金谷园绿珠之坠楼等等。

        十月里的一天,老妈下了田。老爸上了村委。

        石榴树失去了所有叶子,天空一片晴朗,太阳在遥远的山头挤出几缕光,k村之外是一片明净的金黄。施次韵很早收了摊,来我家要我给她讲故事。

        她还是穿着连衣裙,深蓝色的,像田野里开着的牵牛花,有时会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仿佛禁不住微风的吹拂,头上扎着橡皮筋,一捆乌黑的头发挂在半腰。当讲到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时,我说手痒想画点东西。她说想画什么。我看着她许久,直到她的脸微微泛起杜鹃红,才清了一下喉咙,咽下唾液:

        “我想画你。”

        “画我什么啊?”

        “你摘下橡皮筋……”她愣住了,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橡皮筋。我说头上的那根,她才有意识地笑着取下来。施次韵的黑发瀑布散披在肩上,嫣然一笑,那是可以惑阳城,迷下蔡的。忽然,她的眼睛对我笑了。

        “可以了吗?”

        “脱去裙子……”

        我脱口而出。施次韵的身材真的是迷住了我。冲动的情欲,让我不禁幻想她连衣裙下面的是什么,那两个浑圆的山丘究是不是竟藏着潘多拉盒子的秘密。我知道鲁迅先生曾鄙视这种人,但我就是这种人。在我这样年纪的人,对于神秘的东西是十分向往的。现实太多的条条框框,而我偏不理这些臭规矩,对于看不见的,闻不着的,摸不着的,我有着热烈的追求。——那是我想象的自由,放纵肉体,也放纵灵魂。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和老施如此臭味相投的缘故吧。

        施次韵再次愣住,寡言了。她以为是开玩笑,并没有按我的意思做。

        “为什么要脱啊,你想画什么呢?”

        施次韵啊,施次韵啊,别装糊涂了,你是明白我的话的,为何你还要明知故问呢,难道你并不想给我画?我心里不断地对施次韵说,但她依然听不到我的心声。

        “我想画你的身体……裸的……”我向她眨了眨眼,“老爸老妈都不在家,放心吧,我只是画画,只是看看,不会越线,尝那禁果的……”我忽然觉得我是那蛇的化身,在怂恿罪行的生发。但看到眼前的,那蛇却销声匿迹了。

        一缕金黄的阳光从玻璃窗静静射入,如施次韵慢慢展开的胴体,微暖,幽谧。她解下裙子后的蝴蝶结,带子徐徐垂下。我一直盯着她,心里急切地想知道潘多拉的盒子究竟藏着什么。这时,她的裙子已落在地上,掩埋了她的双脚,毫无声息——我有意识地去看施次韵的臀部,感觉并不像老妈说的大,而是恰到好处,下连一双修长的素白的腿,上接性感的腹部和胸部——乳沟两侧起伏不断,让我内心顿起一种难以熄灭的热火,恨不得马上扑上去,咬它几口。它们就像一首完美的抒情绝句的转折,处处予人突兀的美感,突兀的想象。这一刻,她露出微笑,如那缕阳光一样纯净。

        她脱去胸罩和内衣裤。两个乳房圆滑挺拔,两张微笑的酡颜;两腿之间的沟壑,碧草丛生。我满身发热,几乎要燃烧这房子,要把施次韵按在床上,吻她全身,然后要了她,仿佛还听她到一浪一浪的呻吟,希望我再用些力。最后,是她无邪的笑,让我克制住。我提示她:身体侧躺在床上,半仰地枕着枕头,两搓头发分别从肩膀披到乳房,左手放乳房上,右手放在肚脐上,被子遮住双腿,只露出阴部少许的阴毛——我想,她应该会常常在镜子前,脱得精光,左扭右扭一下:这么好的身体,第一次就给了死阿信,亏死了。然后,她会摸摸自己下面的那小撮黑而富有光泽的阴毛,那些脱星哪能比得上啊,于是,自豪满意的笑着:便宜了死阿信了。我打住这种变态冥想,继续挥动手中的笔。这时,有那么一缕金黄的光射在施次韵的肚皮上……

        施次韵一动不动,我想起维纳斯。此时,我在想施次韵是我的维纳斯,还是施次韵的性是我的维纳斯,我一直搞不清楚:或许都是呗。我不断飞转手中的黑色炭笔,半小时马上过去,那一缕光已消失,月色还没出来,窗帘微微浮动。施次韵的裸体跃然纸上,清晰地轮廓,有山丘,有沟壑,有细长的柳丝,有春天里的芳草……但她还是不能动,我得再慢慢仔细勾勒她的鼻子,她的睫毛,她的乳晕,她的凸凸的阴部,以及施次韵之外的场景,我画入那一缕光,墙壁上的水彩壁画,和我的灵魂,我对施次韵占有的渴望。

        我向画好的素描呵了几口气,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擦完后,来到施次韵旁边。这个时她已穿着完毕,正在我的梳妆台前打理头发,她俨然成为了我的小媳妇。如果我从后面抱住她,她定会就了我的范。因为快画完时,施次韵禁不住了,那一刻我能感受到她的情欲勃发起来,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施次韵接过我的画说很满意,并说下不为例。于是,这幅画给她扣留了。她小心翼翼地折叠好,然后取来一张白纸用同样的折叠方式包起来,生怕别人知道这是一件违禁品,里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施次韵怎么走得急急忙忙,你欺负人家了?”我才走出卧室门,老爸已走进客厅问我。

        “您老板着脸,人家大姑娘当然不好意思了……”孤男寡女共一个卧室,当然不能让你看见,何况我和施次韵的那点事岂能告诉你,我暗想,施次韵忽然碰到老爸回来,那脸肯定是火辣辣的吧,——然而,施次韵最害怕的当不是这个,而是老爸问起她手里的是什么东西:次韵,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给我瞧瞧?……如果这样,施次韵可得挖个洞马上钻进去,所以迅速撤离案发现场是明智的选择。

        “什么什么,她大姑娘跟我什么事……你们孤男寡女的……没干什么坏事吧,别丢了我信家的脸哦!”老爸时而抓起茶壶往嘴里灌,时而停下来说。

        “爸,你想多了……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人家施姑娘,可也别拿这事由来说事啊,人家那是清清白白的正经女孩……”

        “我就是不喜欢怎了你,一个破烂丫头,有甚了不起!他爸以前是大学教授怎了,有文化怎了,现在还不是一根香蕉,被人踩下去?哼,神经病,还是神经病,成不了凤凰,跟党斗,这是谁的天下呢……”老爸越说越像个愤青,没个谱儿。他是妒忌,妒忌人家有文化有知识,有主见,有思想,而他自己呢,倒是个用文化、知识装裱起来的空壳的人。这个,倒不如说是住在蜗牛壳里小屎壳郎。施次韵曾对我说:你爸外表可谓高人,内心其实土包子,是个可怕的严监生。不但如此,中国是个盛产泼留希金和严监生的国度。我很佩服施次韵看人的眼光。所以我只对她说了两个字:精辟。然而,听到神经病,我倒乐了,自认为他是赞我。我是神经病者,老施也是的;神经病与做爱,是一道无与伦比的光环。这是老爸永远达不到的境界。但我还是怒了,我从未对老爸这样,除了先前不得已而为之的“绝食”,对他绝是绵羊般的顺从,一个的的确确的奴隶。一个无形的枷锁,幽禁着另一个真正的我。

        “你不配做我老爸,不许你这样侮辱老施和小绿!”我忽然像只沙漠上的响尾蛇对着他吼。如果这放在古代,那是犯法的,那要受到宗族家规的处罚,受到众人的唾弃的。我想象赤裸的腰背被荆条抽打千万次,皮肉裂开,血水四流,然后被驱出家门,万人唾骂的场面,忽然全身打着哆嗦。然而我还是两眼瞪着他。我马上猜想:他一定会很惊讶望着我,很气愤说不出话,并拿起门角的扫帚赶我出门。但是事实证明这个伟大的猜想是错误的。老爸忽大声笑起来,说不反对我和施次韵的交往,方才只是试探我对人家的情意。听他说完,我就像一只猴子给人耍了,满身不自在。这种情形很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变好了。当然这个伟大的想法也是错的。

        “信仔啊,坐下来,好商量……老爸从未见过你发那么大脾气,我或许对他们有些些偏见,但我是相信的啊,要不然怎么会让次韵来咱家呢……”老爸坐在掉了色的皮沙发上,挥手让我坐下。他放下架子。我只好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听听他还能说些什么。幻想他把掉了漆,几乎报废的车子重新刷一下油漆;发了霉的地毯,换成新的;再把爷爷辈的黑白电视机,换成55寸的3D液晶,那是不可能的。

        “咱镇f局的王副局长有个女儿长得可标致,跟你一样也到结婚年龄了……”

        甭管他说什么。这不是内地电影嘛,刚开头,就知道结尾。老爸啊,你儿子不是没人要的东西。尽管这个东西有些不太好用,不太正常,但这个东西也不是随便交易的。何况这东西并不是东西。事实上,这个东西内心里很对你恐惧,他已习惯你的统治和专政,担心失去你,便失去领袖,变得六神无主。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自然而然,我不知道王副局长的千金是不是长着蛇的尾巴,嫁不出去,偏偏找上我这个有着蛇尾巴的男人,或许王副局长觉得那是门当户对,而不是人们所说的政治联姻。也许,我说也许,亦可能我们俱是不如人吧。

        “我不是物品!我不会同意!”我逃出来这可怕的败旧的房子,朝大街走去。太阳的精气被魔鬼吸尽。暮云连着高楼,高楼连着贫民窟。贫民窟上,路灯幽暗,有那么几个像人的人游来游去,翻着白眼,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要吃掉这个不像人的人的儿子。

        b街的贫民窟大多在与a街相接之处。这里男人大多来自贫穷的外省,有工匠,有建筑工,有清洁工,有搬运工等等。他们没有一个是皮肤白皙的。他们黝黑的膀子时常露在太阳下。你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他们也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你——这是两个彼此不信任的世界。此刻,我知道这些不是我当前要考虑的。我所忧虑的是,老爸定会强迫我执行他的独裁命令,做那个所谓的f局王副局长的乘龙快婿。假如施次韵知道此事,我有可能失去她。假如施次韵不知此事,我得加紧下一步计划占有施次韵。不管施次韵知不知道老爸的阴谋,反正我的阴谋他不能破坏。施次韵身子我已看过,棒得很。俗话说得好快要到嘴的肥肉,怎能错过呢。占有施次韵,这是我在聂小临面前许下的誓言。作为他的主人,我又怎能失信于我的奴隶呢。我反对自己成为别人奴隶,但我不反对别人作我的奴隶。

        我不打算回家,走到哪里就到哪里。孤独的灯火,又给人生添加了一脉血液。它仍旧是黑夜里的一粒萤火虫,照着来来去去的可怕的眼睛,哪怕是带着有色的,无色的,忧郁的,开心的,邪恶的,善良的。不过如此,它只是在发出它该有的光亮,即便是痛疼的光亮。从我身旁一具尸体匆匆擦肩而过,一具尸体又擦肩而过。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一扇门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关上哪一扇门,消失在帘幕里,如一段禅香,仅剩一点光还是在微风中熄灭,无痕。

        不知不觉,我来到横桥。由于那边灯光的引诱,我继续走,走向桥的西端。当我要走到尽头,心有余悸,我又停下来,想起那个夜晚——施次韵要和我一起跳江的夜晚,只因为我的一句气话。她是如此地率真,纯洁。我害怕占有它的纯洁,以及它之外的一切纯洁,然而,我又沉溺于占有。凭此,我下了一个结论:施次韵一定是个处女,有着那一层薄薄的蜡。我又联想到聂小临是个傻子,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处女,更不知道蜡代表着什么。他总是问我施次韵和蜡有什么关联,我无法回答,只能一笑而过。因为傻子永远不知道水和冰的关系,他会说水透明是水,冰是透明的石头,石头和水会有什么联系呢。

        我忽然想起,一次在横江边上散步,写给施次韵的一首小诗:


        就这样走,这样走

        走到哪里就爱哪里的人

        不管别人的眼神有多么阴暗

        有多么粗鲁

        反正,就像一阵风

        吻过一朵含苞的沾了露珠的花

        也不管它

        在夏天里,是否会怀上梦想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回到b街。没有回家,一直朝着a街的方向走,似乎那边有一根线牵着我的鼻子,我想左去,它不让;想右去,它也不让——我只是皮影戏里的木一个小木偶,生与死都操纵在别人的手里。

        没有月亮的夜晚,寂寞会像铅块一样,压着这城市,而习惯夜生活的人常在各大宾馆猎艳,他们并不感到这挤压,因为他们的灵魂过于空荡,几乎没有什么好压迫的。孤独重如寒露沾湿我的头发。a街的乞丐依旧那几个面孔,比起b街可落后多。最近b街来了好几个新面孔,有些还带了家眷。我本是粗俗人,b街的混混,对此并不怎感冒,偶然见闻罢了,就发发牢骚。这个时候,我感觉到生存的不易,生活对于我遥不可及。

        当我抬起头看,我已站在施家的小花园门口。花园里看不见任何花朵,唯有几串松散的灯光,以及斑驳而幽深的树低传来的相互斗殴的蟋蟀声,我顿觉疲倦。真不该打扰施次韵休息——因为她房间的灯才刚熄灭。可我仍禁不住幻想:施次韵抱着我的画入睡,梦里还和我做了爱,我听见她深沉的呼吸。

        这个时候,起风了,有些凉,带来些许香气。我有些惊喜,原来花园里还有花开着。它们开在令人生畏的,黑暗的角落里。我忽然很想见施次韵,于是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睡了吗?”在这静寂的花园前,我极力压低声音。

        “刚躺下,有事么?”施次韵躺着说的话,比她站着的温柔,磁性许多。

        “哦……”我本知道施次韵已睡,但我还是习惯地发出失望的语气,“怎么那么早啊,九点都不到……”

        “好吧,你在哪?穿好衣服,我就去……”

        “算了……”

        “你说在哪?”

        “你家花园门口,我心情很坏,下来陪陪我,好吗……”

        这一夜,我醉了。在一个酒吧,施次韵陪我喝酒。没想到她的酒量那么好,我居然先她醉了。我说出很多连我自己也不愿意听的话,比如那一晚我看见一对男女开房的猜想,这次就是想把她灌醉,然后上了她。至今,我仍记不清她的反映,也不记得其他话的内容。只记得我醒来,我已一丝不挂地躺在宾馆的床上,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射入,刺痛我的眼睛。施次韵呢,她上了我?不可能。没有的指令,它不会犯法的。我感到,作践起来,自己也能成为好把手。施次韵是正人君子。我却是一只占有她的狼,跟外面千只万只食肉的狼一个模样。


        在一年即将到头的黑夜里,我能仰望的是天空的星星。一个小人物在夜幕里徘徊,冥想,可能还疯起神经——眼前看到的是聂母的葬礼,以及被焚烧的过程,虽然没有亲看,那凄凉的场面,亦是悲恸如青鸟填海的。我不忌惮那些人指着我的头颅说:这是冷血的人。我不埋怨那些人指着我的屁股说:这是变异的人,他专用冷漠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世界。他们还说我越来越不像k村里的人,因为我的屁股渐渐长出蛇的尾巴。

        我本就是冷血,变异之人,又何妨那些骂我的人。殊不知,骂人冷血变异的人,也离冷血变异不远了。这是五十步骂一百步。倒有一点事实,自宾馆那晚醒来后,我的屁股真长出了蛇的尾巴。难怪施次韵离开宾馆时,留下一张纸条说:信哥,昨晚你喝醉了。打车回你家,你死都不干。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昨晚你说的有些话,我本该不应听的,但还是听了,我只有当做是你喝醉酒胡说的。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得天亮之前离开。是我脱掉你衣服裤子的,因为你呕得满身都是……但我们什么也没干。小绿。

        是这一条尾巴,让她离开的。因为不必要的麻烦,她怕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施次韵和老阿信的儿子开房了——啊?什么啊——那个了——啊?哪个啊——性交了——哦哦哦,新闻可大了。他宁愿与流言蜚语为伍,寂寞人的四肢美丽修长,他的嗓子已冰冻三尺,寂寞的人大叫了三声,就叫醒了三米外的恐怖。这是我从一本书摘抄下来的诗句,好像是朵渔写的。施次韵害怕流言,我却希与流言为伍。这诗正中我下怀。

        从宾馆出来以后,我对施次韵说:你别碰我,我是长着蛇尾巴的人。不一会儿,我否定刚才的说法,更正说我是长着人样的蛇。施次韵不信我是蛇,更不信我是神经病者。当我告诉她我从宾馆出来时,是用被子裹着偷偷跑出来的,其中好几次都没成功,因为服务员发现了我行为诡异。经理还说要进我监狱,一听到狱字,我就直打哆嗦,因为它与地狱可以组成一个词儿。我自己说我有神经病,他们根本不信。他们说:这是大骗子。施次韵笑了笑问我什么要偷被子,说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出大门的。我只好回答我怕他们看见我的尾巴。施次韵听了狂笑起来,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说还真有点烫。

        这几天,我一直待在卧室里不敢出来。豆腐的生意,老妈嘱咐我的小奴隶聂小临去干,全无我的事。 施次韵来我家几次都没看到我,原因是我不想她看到我的尾巴。因为我发觉我的尾巴渐渐长了起来,还加深了颜色,由浅蓝,变成深绿。施次韵在门口喊着说老爸已不再生我的气,也不逼我娶王副局长的女儿——还很高兴我没有答应娶王副局长的女儿。画外音是,施次韵要我娶她?我乐呆了,暗想:你愿意长着人样的蛇娶你?不可能的,我仍是不准他们进来,除了几次有个医生硬闯进来。他抓起我的手,打完脉后,摇摇头,神情跟聂小临老妈死时那个医生的一模一样。

        我每天都吃得很饱,宅在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很是难受,整个人生似乎都失去了自由。我推推门,门是锁着的。老爸肯定不会让我出去丢人现眼的。他的面子可是比儿子的命重要。如果“老阿信的儿子和施次韵性交后变成了蛇精”传到老爸耳朵里,那这个村书记就没有威信,没有脸面了。为什么说村书记呢,因为原先的村长又花了五万块,买下原先因车祸死去的村书记的位置,所以村长摇身一变就是村里的一把手。当然,有许多人争着要做,但老爸似乎找到了靠山,常往镇镇府跑。我只好从窗户逃出去,我想晒晒太阳,暖和一下身体,待在狭小的空间里真是憋气。我原本就不是冬蛰的虫。

        秋末的石榴树十分干净,一片叶子都没有。背景是一片蓝天,一幢幢楼房,都有五六成破旧了。我躺在自家院子的草滩上,阳光是我的知音,融入我的皮肤里,血液里,并和我的灵魂交媾。晒足了阳光,我打算去安慰聂小临,让他知道他的主人对他很关心。

        b街一如既往,什么也没改变过,老妈说自从横江之西嫁到横江之东,这就没变过样。唯有的是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人多,所以很多人离开了这里,去了桥的另一端,但也有很多新来的人,从不知什么地方而来,有的住进了贫民窟,有的成了站点的乞丐,有点像我和施次韵一样,摆起了地摊。我四处游荡,用被子裹住屁股,以防尾巴露出来,马路上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毫无表情行走的游尸,发着冷艳光泽的草木,阶梯般行走的楼房,黑熏熏的贫民窟……他们其中不少对我指指点点,我不甚听清他们的话语,所以我感到很伤心,失去对他们解释的机会。

        他们或许说我是专政者的儿子,或许说我是吝啬鬼的儿子,或许说我是十足的骗子,专骗女人的身体,专搞潜规则。专政者的儿子是专政者,吝啬鬼的儿子是吝啬鬼。当然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他们会在开饭的时候说,会在累得挺不过来的时候说,会在失去亲人的时候说,会在失去生存权利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卖豆腐的,还有着神经病——你们不也这么说过的么?

        我被老爸雇人用车强行拖回家。原先关我的房子,窗也被锁住了。施次韵在外面不断喊,可我一句也没听懂。聂小临现在可逍遥快活,没有主人的约束,可谓自由得不行了。因为我很少听到他在门外喊,大抵奴隶总是希望主人早点变疯或死去,然后自己好当主人。

        夜晚又降临,这一直是我所畏惧的。孤独的心,在灵魂深处生出一片参差不齐的野草。与此同时,我满身奇痒,特别是手脚。我怀疑我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比如毒馒头、毒牛奶、毒大米、毒牛肉等等,以致我的抵抗能力减弱,手脚生出一些无谓的粼粼甲甲,沿着那条尾巴,直到脚趾头。我感到恐惧,恐惧流言的恐惧,争名夺利的恐惧。我甚至觉得自身的缺点是优点,相对于那些比我要恐惧得多的人,他们用善良和真诚伪装自己,用香草与芰荷装饰肉身,然后获取人们的信任和支持,奴隶支持他的人。

        我撞击着门和窗。无人关注我,也无人安慰我。我想老妈一定是伤心气绝的了。每天我一闹,她便哭得厉害。竖起耳朵,又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有老鼠在二楼磨着牙齿。我从未听过老爸的声音,自从被锁在卧室后。忽然,门被我撞开了,我很是兴奋。但不知什么从我的身后砸来,我晕倒在冰凉凉的地板上,失去知觉。


        有一只小蝌蚪游来游去,自由自在的,时而青荇中穿过,时而浮起水面吞气,接着又沉到水中,穿过青荇。孤独的它要寻找什么?忽然,在一片青荇的叶子上,遇见一个小球,它欣喜不已,仿佛那是找寻已久的天堂。它的尾部拼命摆动,头部反复撞向小球。它是在寻死呢,还是那个小球是它的家呢?我捉摸不透。我想请教施次韵,左顾右盼,又不见她。不一会儿,它钻入了小球,不见了。自此,我从未见它出来。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很熟悉,在梦境曾听过一般。隐隐约约地它又开始听不见。我努力睁开眼睛,终于眯缝一条缝,但除了黑,还是黑。那个小球慢慢膨胀起来。我还是没有等到小蝌蚪出来。我用力用手去拨动小球,但手一点也不听使唤……

        又有人呼喊我的名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嘈杂,忽而变得安静起来。有人握住我的手,很温暖,很滋润的手——总感觉这只手我曾握过,曾牵过,如水一样轻柔,如火一样狂热:一阴一阳而为水火,火以水为夫,水以火为妻。我曾在古书上看过,就是这样的感觉。以火为女而水为男,这完全是古说。而贾宝玉却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忽而,我又更觉是这种感觉。如果是第二种,那么施次韵是女儿,她就是水做的骨肉,如今握住我的手的手,会不会是施次韵的呢。我还是难以睁开眼睛验证这一结论。忽然,有根像荆棘一样的刺,扎入我的屁股,一阵剧烈的痛疼,迫使我放了一个屁。这个屁,很响,好像引来笑声,然而我还是没听出这笑声是谁的。

        舒服许多,我可以睁开眼睛了。但睁开的瞬间,一条白色的长蛇,忽然向我扑来,撕咬我的眼睛。我自然反应地合上眼睛,再慢慢张开。那条长蛇不见了,换成一张白净的脸,坐在窗前看着我,然后笑了。

        “你终于醒了……”是施次韵的脸。

        “我怎么了,这是哪啊?”我愕然地看着她。

        “这是医院啊,你都昏迷四天了。来,张开嘴,喝点粥,乖哦……”施次韵从床头旁的小桌上,端起一个小碗,舀起一勺东西,送到嘴唇,呵了一下,“啊,张开嘴,乖哦。”

        “哦……”

         我毫无意识地张开嘴巴,反复几次都是这样,像个机器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一直很健康吗?为何要进医院,难道是精神病院?我两眼时而盯着施次韵粉红的嘴唇,时而盯着施次韵的胸脯,时而盯着施次韵的眼睛,一言不发。我以为,这是在梦境中。

        施次韵问我这是怎么了。我说我想尿尿,想屙屎。她的脸红涨起来,扶我起床,扶我上厕所。她把我当做病人了,不知道我很健康着呢。不用她扶,我一样左右前后上下运动自如,还能做好几次爱,如果她愿意的话。躯体死了,灵魂还活着,确实是一大苦事。

        事毕,回到床上。我忍不住向施次韵说出了小蝌蚪的事,她的脸红得更厉害。她说这是男人的精子进入女人的卵子里了,当然不会出来的。

        “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啊?上学应该学过啊,生理课,老师有讲的啊,不过大多老师都会回避这个问题,然后把课程跳过去……”施次韵用手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我的额头,“现在比那个时候好多了,烧断了神经,多可怜啊……”是的,施次韵读护理,自然知道,说起那方面的事,更不会拖泥带水。

        这个时候,施次韵才告诉我发高烧已经四天了,直到今天才退下来。后来老妈说这四天,施次韵守在我身边,一刻也没离开,水果摊也没摆。听到这,我一鼻子酸溜溜的,握住她的手。我还是一言不发,握住她白皙的手,吻了许久:谢谢你,小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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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5 20:40:24 |只看该作者
[quote]他们都在说小说的题目和第一句话决定了小说的命运。
我看这个题目《原性》很有意思。
等有时间再来慢慢学 ...
    多谢朋友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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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12 23:29:17 |只看该作者
还有?粗略读了一遍。问好师兄!

行走,一个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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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6 13:02:46 |只看该作者
    这一节写得不错,野性,原生态或性,写得较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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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2 10:32:41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一转眼,又是一年之孟夏。知了不识时务,常扰人的清梦。烈日与暴雨时时夹杂在一起,干一些不光彩的勾当,让出街的不敢出街,出田的人不敢出田。
  我已不再摆摊子。施次韵也不再摆水果。K村b街18号信氏豆腐坊的老板就是我,伙计是聂小临,工头是王老伯,后来还请了两个伙计——王小四和张英。未来的老板娘,不用猜是谁,b街里的人都知道非施次韵莫属,虽然她本人还没答应。当然,我仍未向她求婚,现在也没这个打算。
  去年年底,我对施次韵说干脆不摆地摊,水果摊也不摆,租个档口,发展咱以后的事业。至于我敢这么干,并非只凭那股热血,也不是脑子进了水,大半年来我卖豆腐还是赚了不少的,再加上聂小临那傻小子肯出钱,以及我对市场的观察。那傻小子说只要我干啥都肯支持我,奴隶始终还是我的奴隶。我打算用王老伯的老档口进行包装,改成信氏豆腐坊。
  经老爸出面,王老伯终于同意把老档口超贱价租给我,条件是他孙子要加入x党,老爸必须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同意了,王小四还得是信氏豆腐坊的员工,因为初中毕业证找不到工,就算找得到,在别人那是打工,在信氏那也是打工,反正是老爸的安排,我只好服从!并且,老爸必须是王小四的介绍人。按王老伯的原话:书记啊,你看,我家王小四高中没读完,怪可怜的,现在人人都说入x党,对工作有帮助,所以……
  老爸是个聪明人,这么简单的话,难道听不出话中有话?虽然没有权利直接将王小四入x党,但推荐权和介绍权还是有的。不管你王小四是草包,还是天才,由书记介绍,外加点意思,意思你总明的吧?事情总会办得漂漂亮亮的。一年后,王小四顺顺利利成为x党的预备党员,也顺顺利利成为我的员工,薪水是所有员工里最高的那个。虽然我很讨厌王小四,但我不得不雇佣王小四——小时候跟我抢芝麻馅饼的就是他。
  随着豆腐坊生意越来越好,我的财力日日壮大。理所当然,老爸的官场也越来越得意,春风得意马蹄疾,但老爸的是“单车疾”。前一次是村书记,这一次他又花了十多万人民币买了个镇委委员,分管党组织、人事调动管理……他曾对我说跟镇委书记是初中同学,有老交情,十来万不算多,换了别人一百万那是办不下的事,这是情谊——如今的天下,可不是,没钱没权难办事,豆腐坊能做得那么火热,还不正是老爸的缘故,老书记的面子,情谊嘛!——老爸说,老书记的面子是天底下最有效的广告,k村的人能不给?镇里的相关企业能不给?所以我们的钱财那可是滚雪球一般,现在又不用交租交税!老爸如此连升三级,好运连连,更是源于我的财力!王小四算啥子东西啊?给口饭吃,就像狼羔子嗷嗷直叫,真是无法无天,这是谁的天下?脑后跟还有反骨!十来万不算什么钱,换了别人一百万也办不下来——这可是镇委书记的原话哦,有时我这样冲着王小四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全村全镇都知道,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不见得像看见到外来星客,而在我家四周围观起来。反正,我家还像从前那么破旧——一样的小院子,长着一滩草,石榴树之间横着一根竹篙,晾着衣服;一样的两层楼,一半空着,一半住着,空着的墙壁上又张多了几块苔青,住着的家具还是老样子,摆在那,有人来便坐,无人便覆满尘灰——老爸说这是一种智慧,中国的优良传统,中庸、谦虚——越是有才华的人,越要装得大智如愚,越是有权位的人,越要行为低调,越是有钱的人,越要生活简陋。这么一说,怪不得前些阵子他老翻看一些政治书籍,但老爸马上伸出手指摇着说:非也,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如果与生不俱来的话,弥补后天的办法是去看《三国》、《资治通鉴》,以及《孙子兵法》……这样老谋深算的书,正如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能防止老奸巨猾和叛逆的人吗?
  让我敬畏的老爸忽然高深起来,居然能通读古典书籍,翻开细细一看,全是翻译过来的现代白话文,但我甚是不解,为何客厅里的是古文一类的。会客时,我发现一个规律,老爸会根据不同客人的品味和喜好,而在大厅里准备不同的东西。譬如,老爸认为他的老同学镇委书记中文专业毕业,且又精深中国陶器,那么他必然会把一些像古董之类的瓶瓶罐罐摆在壁柜上,至于古典书籍倒放在茶几上,这些事情当然要在老同学来之前准备好,而且要完美无缺。
  “老书记啊,您看,我家简陋有余,您一来就蓬荜生辉了……”老爸满脸笑容,本是平坦的脸,便给这一笑,弄得个天翻地覆,万条千条沟壑往两边移动,幸好酡红的鼻子在中间牵住,才能使它们来回自如。
  老书记两眼向四周一扫,点了点头,在西墙的壁柜拿起一个陶器,平整而富有弹性的脸随喉咙的振动而振动着:“老信啊,都是老同学,就甭客气,甭客气,叫老同学吧,又不是在办公室,不分主次,崖们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陶器不错,精致,耐看,是清朝生产的吗?我很满意!”
  老爸依旧“是是是”,点头点个不停,并没有因为老同学的话而改变多少。管窥蠡测,这般看来,这位老领导很照顾旧下属,而且没有任何架子,但有一点我很疑惑,他和老爸是同学,按理年龄相仿,为何表面看起来像叔侄辈的呢,老爸是叔,他是侄。后来,老爸对我解释说老书记一定很注意保养的,或许还有自己的私人秘书,以后要多研究这方面的,以备他下次来访。那方面与我无关,但秘书?不就是小三吧?我不加思考,很好奇说。
  胡说,你这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老爸似乎生气了。看他扬起手臂,我以为又开始吊我,转身就逃出来院子。我忽然想起,聂小临是我的奴隶,我是老爸的奴隶,老爸是他老同学的奴隶,如此推断下去,那他又会是谁的奴隶……
  至于那个罐子是不是清朝的陶器,我真不懂,因为我不是那方面的专家。想必老爸也不是,就凭我认识他二十多年。有一天,我又想起这件事,便告诉了老妈,老妈听后笑得怎也合不拢口,她说那是她嫁给老爸时从西边带过来的尿壶。我更奇怪,老爸不认识尿壶不足为奇,一个高材生不认识,我只能无奈地出门搔白首了。
  
  老爸上位后,对我更冷漠,除了跟我要钱买官外,对我总是吆三喝四。姑且,我们称他为老阿信吧,这是村人私底下对他的别号。尽管老阿信已上位,但屁股没坐热,捞的油水还不多。此时,豆腐坊生意赚了点小钱,便被他盯上。没办法,当初豆腐坊本靠他才做大,做儿子的算是知恩图报了。相反,我倒觉得大有想当官没当上于是得了心脏病的例子。
  但我从来不以最大的恶意猜测做官的,特别是中国的官员。偶然,我翻下书,读到硕鼠,便不禁想起这做官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古已有之,所以对于我们这些小青年,也不必惊慌,见多了,就习以为常,就像从臂膊里搜出老鼠一样,起初很是惊诧;久而久之,麻木了,便觉得这是自然的事;同理,做奴隶也是自然的事了。我自个儿是别人的奴隶,我也曾经有属于自己的奴隶。
  再如,有个老百姓无缘无故被剥削了一次,当时那是很气愤的,继而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被剥削的习惯了,便不以为然。剥削者更是拿着被剥削者的钱,到高档宾馆消费小三。而那个小三,或许可能是被剥削者的女儿。因为被剥削者从未想过反抗这事,安于现状是他们一贯的做法——大概约翰·穆勒还不知道:专制也能使人们变得更为沉默!
  其实,哪止老阿信如此,他的老同学上司一样是穿一条裤子。我还记得,那天老书记走后,老阿信便买了许多书,忽然研究起美容学。起初,老妈忒是高兴,原以买给她的,是为她花的心思。害得老妈一晚询问我:你爸最近,怎么怪怪的,买了这么些女人的东西……是不是……?我说没的事,老阿信是绝对不敢在外包二奶,找小三,再说,男人也需要美容啊,比如某某,某某。我又说:哪个小三的眼价那么低,一个糟老头子都要,除非……我故意说“除非”二字,吓得老妈忐忑不安。我也不敢打包票谁谁不敢,即便是我自己,那天忍不住也会做出对不起施次韵的事来,何况这只是猜测。
  我想,那几晚老妈要是没弄清楚事件的头头尾尾,肯定睡不着。殊不知,老阿信喜心于此,却是为了他老同学。他对我们说老书记要再次拜访咱家,得准备准备。果然,老书记还没进门,老阿信又是卑躬屈膝地向前迎笑,像只哈巴狗看见骨头,口水都流出来。只可惜老书记不是只软骨头,而是硬骨头,金子做的,哈巴狗咋能咬得动呢。老妈知道后,叹了一口气,恍如做了一场梦,对我知心一笑。我暗地想,老妈是个怕老公的娘们哦。
  自此,我越来越恨老阿信,他不单夺走我的奴隶,还想夺去豆腐坊。但我更恨聂小临,一个立场不坚的奴隶,背叛了主人。聂小临突然向我辞去信氏豆腐坊的职务,投入老阿信的怀抱。与此同时,王小四联合其他员工向我讨价还价,说加工资了才开工。他这种罢工的手段真是卑鄙极了,既然说是金融危机的缘故。我自个儿想,这豆腐生意和TMD国际金融危机有啥子勾连啊,一我不做出口生意,也从未听说过国产新鲜豆腐有出口这号事,对我有啥子影响;二物价是上涨不少,但你王小四一开口就狮子大开口,要我涨50%的工资,还串通其他员工造反。他们都是庀徒,造起反,可了不得啊!
  在施次韵的规劝下,王小四等人才正常上班,而主要因素还是信氏豆腐坊给他们每个人涨10%的工资,私下里涨王小四50%的工资,吩咐他不许声张外扬。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点害怕奴隶了,觉得造反的时候要到来。因为后进来的十个员工,也跟王小四厮混,总是秘密地不知谋划着什么,有时还和别的厂的工人聚集一起。这怎么是允许的呢,这是“法律”不允许的——秘密的党派是反革命的。尽管现在高喊的是改革。所以,我痛下决心,要炒掉王小四,以起杀鸡儆猴的作用。心想,你王小四算个鸟啊,仗着老书记的权势而已。王小四先前也说过,他是我小的时候,那个村长的媳妇的娘家的外甥。风云变幻,如今他不叫村长多年,而是镇上的书记,也是k村以前的书记。至于,仅十来年,他是如何上位村书记、镇书记的,内幕已不太为人知晓。反而,这次他来我家,倒是很没架子,很平易近人的。他还常对我说王小四很捣蛋,有时会做出出格的事,这让他很难做,要我好好照顾王小四。当我说及老阿信要吞并信氏豆腐坊时,老书记更是让我放心,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创业是好事情,是需要好好锻炼锻炼的,老信的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了,不出一两年,会加倍还给你的,何况你们还是父子,别计较那么多……你老爸是个好官,让他贪污贿赂也不会……所以你得兢兢业业地工作,不要指望在他给你搞什么关系之类的……。我没被他说糊涂,还一直清醒着。老书记和老阿信谈了很久,具体是不是美容的事,只有天知道。老书记傍晚时分就离开了我家,尽管全家人都挽留他吃饭。看着老书记离去的背影,老阿信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还得好好研究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被砍后的石榴树坼出许多嫩芽,殷红殷红的。它们夹在一丛一丛的杜鹃里,显得有点孤独寂寞。一个星期后,我当着全豆腐坊的员工宣布开除王小四,并把其他人的工资再提升10%。全坊的人都欢呼起来,唯有王小四像个瘪了气的球,从大门溜出去。出门时,还对我扬言说:我会回来的,你等着。王小四啊,我一直等着你呢,从小到大都在和我争,那个芝麻馅饼我还记得。在利益面前,背叛一定会有——王小四就是一个例子,他的忠诚的同志们都背叛了他,只要我给点小利,甭说王小四,王大四也奈何不了。说起王小四,不得提下他的狠劲,对人下手可不会留情面,这与他的远房亲戚老书记可相反的。据王老伯说,王小四当过学徒,做过铁工,挖过煤,还帮人修过车,但都因带领工人聚集闹事,被开除了。说到此,王老伯还流了眼泪:他是个反骨仔,但是对我很好,有钱舍不得花,只想着给我买好吃的,我六十大寿,他就买了一个大蛋糕给我……当然,开除了王小四,王老伯也不能留。信氏豆腐坊当然不会主动辞退他,只有他自己提交辞职书,或者不必辞职书,直接跟我说不干就行。但不打紧,我已学会了他所有的手艺。不只是我,做学徒的有三个,他们也学会了这种手艺。回想起老书记的话,我才知道那是话里有话啊!我终于知道了他所说的“照顾”的意思。因为后来他表扬我做事果断、漂亮,有乃父之风。
  因为三个月后,老阿信像变了个人似的,猛地关心我,给我豆腐坊好处,闹得我浑身不自在的。然而,就在老阿信的威利两相逼的劝说下,我在a街和d街开了两间分店,统一称呼:信氏豆腐坊连锁店。这一主意完全是老书记的。我全然被蒙在鼓里,以为这是两父子的事。信氏豆腐坊已有10%的股权是属于老阿信的老同学的。我没有办法,只能妥协。
  信氏豆腐坊目前生产的豆腐除了零星散卖给四周的小商贩,主要为偏远的工厂提供新鲜豆腐,作为它们制作豆腐干、豆腐乳等等产品的原料,尽管有很多工厂自行生产豆腐,但还有许多不愿意那样做。我计划了一下信氏未来的发展,那就是走向一条龙加工制作的道路。
  某个夜晚,我抱着施次韵的腰,并对未来充满希望地在她耳边说。我们就在横江边上的小公园里站着。我高出她一个头,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极像一只小绵羊偎依在我胸口。江风有些腥味,有些潮湿。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我的喉咙不断地咽着唾液,我想,施次韵一定也是,因为我感觉到她的胸脯变得很烫,快要燃烧到我的心窝。我忽然用手抓了一下她的臀部,她“啊”的一声说我很坏。就在她张开嘴唇时,我冷不防地吻了她。施次韵像看见魔鬼一样张开两只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眉毛仿佛要碰到我的眉毛。
  这一夜,我们去了旅馆,彼此都没有回家。一进房间,我再次抱紧施次韵的腰,细声问她:我可以打开那扇门吗?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深深地吻了我。我现在才感受到施次韵的狂热,淡然下隐藏的炙热的情欲,我不敢相信与白天的那个她是同一个人。我把手伸入她的胸脯,不停地揉和抓。施次韵主动脱去我的衣服,我为她解去上衣,但我老解不开她的胸罩。“你也是第一次吗?扣子在背面。”她突然问我,然后自己解下胸罩。我已不太记得我的第一次给了谁,我只能“嗯”了一声;看着她圆挺光滑的奶子,泛着浅红色的光泽,忽然很想咬上一口。我把她按在床上,她的耳朵、颈部,一直到肚子都被我吸得红润红润的,苹果般的脸颊十分讨人喜欢。有时她会发出一两下呻吟,特别是吸到神秘地带附近。我欲火中烧,如痴如狂。我很快脱去她的裙子和内裤,手伸入她的神秘的领域——一簇软绵绵的草丛,早已湿透。我的大脑让我这样联想:施次韵两腿之间的沟壑就是横江,浪水发出一声深沉的呻吟。老二直挺挺地向着施次韵,她转过脸不敢看。这个时候,我已一丝不挂:“我要开门了哦?”“轻点,好吗?”她央求我,眼神变得可怜起来。未待她说完,我已抓住老二从她两腿之间插进她的身体。施次韵用牙齿咬住下唇,又发出一次深沉的呻吟。
  事后,我发现,白色的床单有几块像杜鹃花那样的红斑。施次韵也看到了。她羞涩地穿上衣服和裙子。我点着一根烟,光着膀子,坐在床上,心底发出冷冷地笑声。因为我想起那一晚,跟踪一对男女,看见他们醉醺醺进宾馆开了一间房,然后脑子呈现出来的种种猜测。施次韵虽然知道这些事,但她还是把最珍贵的东西交给我。这是我和施次韵第一次做爱,而从她答应做我的女朋友至今才六个月零八天。毋容置疑,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
  横江的月色总是那么清净。换个角度说吧,我更喜欢横江两岸城市的所有灯光熄灭,只有一轮明月,沉在江水里的那一种乳白,仿佛整条江漂浮着一种不会沉的白豆腐,背景恰是一片死寂的都市——这种意境是我所希冀的,有时学画画,我就偏爱于此种感受。渐渐地我发觉,我爱白豆腐几乎胜过爱一个女人。白豆腐对我的胃越来越觉得滋润,女人对我的肾越来越觉得负担。
  从宾馆出来,施次韵搂着我的左手臂,一言不发,问她舒不舒服不说,问她痛不痛也不说,来到江边时也只是轻声说了两个字:神经。我也只好沉默。搞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说那两个字,之前三番五次问她我是不是神经,她总是不理睬,如今倒是主动说了。我丢弃了快要烧光的香烟。烟头?用过的女人?这两个问号,此时此刻打在我的脑袋里。
  来到横桥上不久,施次韵说她冷,我便用宽大的肩膀裹着她。我的肩差不多有她腰的两倍宽,她像只小鸟,偎依在我的怀里。她毫不介意我腾出一只手,伸入她的衣服,抚摸她的乳房。她的两座峰,挺挺的,很尖,就像横江两岸的高楼。
  再后来,她想回家,我想送她。她说不用。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感到些许不安。她还是执意不让我送。
  江水在桥底发出怒恐的声音,但我听不到这声音,我听到了一个女人心灵里哭泣的声音,还滴着血。不知为什么,我会联想到这些东西,更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女人像柔软的面团,手一用力抓,便从手的两端溢出。
  我不放心,紧跟着她,一直跟到她家的小花园。
  隔着篱笆,她对我说:“晚了会着凉的,我已到家了,你也回去吧……阿信,谢谢你今晚带给我的快乐……晚安。”
  小花园里的杜鹃花还是像去年一样红艳。
  站在花园门口,我没有说话,只在手机上打下两个字:晚安。
  
  
  回来的路上,我独自一个人。街道上,树丛里,斑驳的影子有些诡异,在风中摇荡不已。这些诡异来自何方,来此又为何,我无法解释。难道影子也会学它主人说话,有着思想,也能干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影子说着另一种语言,一种世界上不曾有人听得懂的语言,哪怕是哲学家,也只能勉强听得懂。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汽车上似乎无人驾驶,仍然继续前行,而当我擦拭眼睛再看,却满是乘客——他们喧闹不已,正在为哪一站下车而发愁,甚至与司机动起手,或许,他们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个站一个站地浏览,觉得满意,就下站;不满意,再继续前行。
  穿过破旧的a街,我来到破旧的b街。人和物并没有两样,仍旧能遇到几个乞丐,还在原来的地方蹲着,躺着,或是坐着。
  到家了,老爸老妈都已睡去。我站在院子里,露水打湿了我的头发。石榴树在去年冬天被我砍了,替换它们的是杜鹃花和紫罗兰。为什么要种上这些东西呢,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施次韵家里有,我想我家也应该要有吧,至此,我还是喜欢石榴花多一些。今晚,我占有了施次韵,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特别是白色床单上的几滩血迹,让我感到十分恶心。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离不开施次韵。特别是和她做爱以后,白豆腐般的臀部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我又点燃一根烟,这根烟在院子里“吧嗤吧嗤”的响,如机枪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能从空中往下望,它应该是一颗明亮的星星。我很留恋去年那个卖水果的水果妹和那个卖豆腐的豆腐佬。
  开了门,进入房间,躺在床上,刚才那一幕又重现在我眼里。自己无聊地笑着:施次韵的苹果有没有涂蜡,居然被我猜中,还被我擦穿。这个夜晚,我掉进一个白蒙蒙的冰的世界里,但我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空荡荡的原野似乎连一个鸟也飞不过去。树木全无叶子。房屋全无人影。太阳像一团火,向我飞来;我顿时感到炙热,闻到烧焦的味道。我很惊慌,我一边拼命跑,一边高声救命。太阳忽然化作几盏火球,向四周对我围攻。我意识到,这是不是地狱,因为这些像鬼火的太阳不断生产,就像人间的赝品一样难以分清,数不胜数。冰却未融化,反而越结越厚。我听到,树枝承不住冰雪,折断的惨叫。
  我喘不过气,终于倒下,从一个窟窿滑到另一个窟窿。冰终于有些化解,湿黏黏地沾满我的屁股,和两个手掌。当我找到重心,站起来时,我骤然感到奇特的冷;突然,有一只手从我的后面伸过来,拍打我的肩膀,说:“嗨,好久不见。”
  我几乎被吓破胆。
  这是地狱吗?我十分害怕。我暗地想。
  “不,这不是地狱,这是天堂。恭喜你,来到天堂。”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完最后一句,还偷偷笑了几下,“我知道你想看我,不许转身,记住,不许转身。”
  她也能猜出我的心思?我怎么觉得这声音那么熟悉。我忍不住转了个身:一片空气,什么也没有。
  随后,我像自由落体一样,从这白色的窟窿一直往下掉,速度越来越快,掉在一片黑色的硬邦邦的地板上……我想停止,可怎么也停不住……地板突然裂开,我拼命地喊……然后掉进一条河,我变得像石头一样重……
  我抽搐般地在被窝里惊醒,一身虚汗,湿透了我的内衣。我又做噩梦了。一次比一次恐怖,一次比一次难受。老爸老妈早已熟睡。鼻鼾声隔了一堵墙还如雷声劈过来。鼻鼾声是老爸的。这一次,我没有找手表,而是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我感到很疑惑,为什么会同样的梦,难道它暗示我什么。
  
  金融风暴来了,每条大街都在喊。卖餐具的在喊,卖女人内衣裤的在喊,卖家具的在喊,甚至殡葬馆也在喊:受金融危机的影响,大减价,买一送一。报纸被风卷起,吹到我的脚上,我偶然看见华尔街有人跳楼,中国有人上吊(美国人死也要全世界见证,他是从高楼飞下来的,是壮烈牺牲的;而中国人死得要秘密的,偷偷的,须在家里断了气才不丢祖宗的脸)。这都是头条新闻,可是与我无关。我的豆腐不出口,只进口,进肚子,然后屙成粪。
  信氏豆腐坊门前,有一个忙碌的身影,她就是施次韵。施次韵像忙自家的事一样,带领几个员工为货车上豆腐半成品,以及新鲜的豆腐。半成品主要是一日卖不完的新鲜豆腐——它们由麻辣粉、糖、盐和醋腌制而成,再者就是未经调料的干豆腐块。它们都要运到其他公司加工或包装。员工们看到我来,都向我打招呼,唯有施次韵没有,依旧忙着她的活。我本让她只做会计的,即负责帮我收钱。她不干,说要一视同仁。
  这时,老施从十字路口拐出来,手里提着的白色塑料袋装着一盒东西。
  “张英,别干了,你吃饭了吗?”
  “老板,没,你请我啊?”张英回过头,向着我,满脸笑容。
  张英回答我话时,老施已站在店门口,向我打招呼说:“小信也在啊,小绿,你的饭来了……”
  “老施,你吃了吗?”
  “没。”
  “那咱们一块去吃吧,小绿也去……这个,就给张英吧,她没吃……”我夺过老施手中的东西,交到张英手里,“呐,张英,这是老板请你的,要记得勤快哦……”
  “我们上好馆子咯……”我拉上施次韵和她老爸。
  老施和施次韵都表示犹豫,在我的动员下,才不得已答应。吃什么呢。这是我们一路上谈论的问题。爆炒花甲辣椒,潮汕味的,这是老施最爱的一道菜。他说那股辣劲儿最让人按耐不住。为什么会耐不住呢,难道是一吃辣椒花甲是按耐不住寂寞?我一出声,他们两父女就乐呵呵笑。你不懂的,我老爸那是在用哲学呢。施次韵如是说。清蒸桂花鱼,施次韵最喜欢,还有就是小炒青菜,微辣的。施次韵喜欢菜还有很多,她不是个挑食的人。走到一家客家农家菜馆,施次韵停下脚步,转过身说想吃清淡的。
  进入客家菜馆,施次韵就叫了上面那两个菜,其他的她可不管。老施没有点爆炒花甲辣椒,而是点了爆炒坑螺辣椒。施次韵说:幸好咱老施性子好,要不然吃这么爆的东西,真会喷火……
  “那还用说……咱老施牛一般的性子,鞭子常打,也不发脾气……”没等施次韵说完,老施便自嘲起来。如今,能自嘲的人太少了。老施不愿再去大学教书实在可惜。可惜之外,更是一种大悟大彻。或许,在别人眼里,这是件坏事;或是装清高。
  “悲催。别以为我是赞你哦,我那是怕你喷火,烧伤我和阿信哥……”施次韵笑着,看了一眼,又转向她老爸。
  “你老是护着你的阿信哥……”
  “老爸,你就别发醋了,你有妈妈护你啊,呵呵……”施次韵红了脸,依然保持原先的笑容,不是腼腆的,也非娇气的,而是成熟中带着骄傲的嫩气。
  “对了,伯母身体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施次韵接过我的话,但脸上没了笑容。整个馆子,都变得冷清起来,好像人们都变成沉默的羔羊。
  “来来来……小信吃菜,我点的那个坑螺一级美味……你也尝尝,包你会像喜欢我女儿一样喜欢它……”老施忙着给我夹菜,欲打破这局面。他那极为不标准的普通话,弄得我和施次韵十分狼狈,几乎要捂着肚子才能止笑。
  我自是不能吃辣的人,坑螺才到嘴巴,整个人就像跳入了火炕。施次韵见状,递给我一杯凉水,刷口后才舒服些。
  “爸——你怎么戏弄阿信哥啊,明知他不吃辣的……”施次韵在责备老施的同时,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对了,向小绿求那个了吗?”老施忽然对我说。
  “那个……哪个啊?”开始,我不知道他要问我什么,但一会儿,我马上想到了。求,是求爱。我想应是这个。于是,我想到公狗对母狗的求爱,母狗发情时,遇上心怡的对象,便会允许公狗骑在自己的背上。“老施,您觉得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是什么呢?交合当然不能算,因为人也有发情期,只是动物的发情期只能在某个季节,比如狗发生在春天,春天是个美妙的物候,能诞生许多完美的精灵,譬如花苞、雏鹰、牛崽子等等,而人则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快速发情,这也是强奸率如此之高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吧?”我很好奇问,但主要还是转移话题。
  “当然,限制人类的发情时间和地点,降低强奸率,无疑是最有效的,但无疑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唯一的办法,减少伤害,似乎还如某大学教授所说,强奸犯在强奸你的时候,你只好好乖乖地递上避孕套了,然而这该是莫大讽刺啊。我个人觉得,人唯一与动物的区别,是谎言,除此,别无二异!”施次韵在一旁,边吃边听,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是个涉世未深的中学生。
  “讽刺?谎言?大千世界百杂碎,无处不有讽刺和谎言,只有天真的人才会认为这个世界是纯洁的,”这时,我们已买单结账,走出饭馆大门。“是的,讽刺。谎言——我们到江边走走吧,饭后散步有助消化。”老施温文尔雅地说,“人类所崇拜的美,大多是用优质的谎言制造出来的,像金字塔,表面上如此宏伟区大,当今科技也未能造得出,但它却是谎言堆积而成的,一条金黄的石柱就是一个完美的谎言——这样说吧,表面上,它除了是一个完美的椎体,一无所有;内在里,它是法老维护统治的谎言,是维护奴隶制的一座大山。编织得越美丽的东西,其受到谎言腐蚀的程度就越深。哪里有美,哪里有善,哪里就有邪恶的谎言。对于一个不会撒谎的男人,我觉得不能称其为男人,而应是IHUMAN。动物们也会谎言,比如变色龙,但这有本质的区别,前者有谋划,有心智的谋划;后者是无意识的本能的反应,即便没有敌人,进入黄色地带,墨鱼也会把自身的肤色染成黄色,确切地说这是动物本能的伪装。人类的谎言,也不像其那么单一,自古以来,包括野蛮人,部落争霸,哪一场宫闱之战,王权争夺,不是谎言的战争呢,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谎言编织的历史。人类要是能进化成不需要皮肤,不需要面具时,我想呈现在人们面前的谎言之纱,一定是VERY PERFECT,晶莹剔透的。然而,惊讶归惊讶,再美丽的东西,毕竟也是谎言,尽管医生对即将垂死的病人说:你会好的。”
  我们穿过马路,来到一个小公园。这是供人们休息的地方。公园里的小广场上,有许多老妇人在唱着红歌,光辉岁月永远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大概是今不如昨了,才会更地怀念,就像我们的国人过分地崇拜盛唐的繁华。
  施次韵从树上摘下一朵紫荆花,捏在手里,旋转着。我看了她一眼,她似乎知道我看着她,也像我一样看我一眼,然后,眼睛就诡秘地笑。
  “人类从脚趾头到头发,每一寸皮肤都诞生着谎言,这的确是事实。那讽刺呢?戴套不是更能减少妇女的伤害吗?”我问,“小绿,不会介意我们讨论这些问题的,是吧?我就知道你不会。”
  “啊?”施次韵才意识有人问她问题,她手中的紫荆花忽然凋落,又被她的脚踩碎,“你说什么?你看,花儿都被你吓坏了!”
  “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们男人对我们女人说了多少谎言。”
  “那可多了,男人的嘴巴可像百灵鸟,能把毒汁唱成是美味的果浆,女人甘心喝下去的时候还会赞美说:多美味的甜汁啊,再来一杯,真可口。他们会深情告诉你即便你是枯萎的花朵,他只爱像你一样的花朵,枯萎的后面是丰硕的果实,但他也又会对另一个女人说同一句话……”说到这,我忽然感到危险就在我旁边,“小绿啊,我说的不是我自己哦,我对你是一心的。”
  “哦,是么?怪不得有鸟嘴的雅号呢!”施次韵脸上露出花朵般的光彩,心里面那个欢喜透了似的,“你不是这句也是骗我的吧?”
  “哼,小绿,你什么时候学会骂人不带脏字的。女人也喜欢说谎,譬如露易丝对费迪南说那封信是她自愿写的,这不单是一个谎言那么简单,实际上是个大阴谋,于是,悲剧就诞生了,露易丝和费迪南都双双死去。只是死得太可怜。上层建筑占有权利和金钱的优势,但往往靠谎言维护他们的统治,无论奴隶制度,还是社会主义制度,都是同一个母鸡下的蛋!”老施故意打岔说,他是为了防止施次韵继续问下去,“哦,小信,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了吗?对,讽刺,其实面对强奸,女人除了反抗,只有欺骗自己,所以便给强奸犯递上套子,它会让强奸犯误认为那个女人是自愿的,无疑,这个信号却促使了犯罪更大程度的施行,但我仍是这个方案的忠实fan,人是自身的罪魁祸首,你觉得是不是呢?”
  说完,他大笑起来,灰白的胡须一抖一擞的,十分精神。
  “老爸,你们别再说强奸啦,感觉挺恶心的。”施次韵终于用手捂住耳朵,央求她爸爸。老施像断了弦的老琴,戛然而止。他和施次韵并肩走着,我尾随在他们的后面。横江边上正开着白蘋花,施次韵看见了,上前去欲摘取,她轻声吟唱着: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蘋洲。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首词被唱成歌曲。施次韵的歌声带着些许忧伤,静静的,我们走在江边上,这些忧伤被沉默的鳞波割成碎片,随潮起潮落。她折了一朵白蘋花,捧在手中像极捧着一株雪——我暗自回味刚才的对话,忽然醒悟:再美丽,再缜密的谎言,在纯洁的心灵上,那也是不攻自破。当她无心听你诉说,或者夸夸其谈时,谎言便是一株失去沃土的花朵,只剩下凋零得份儿。
  老施背影很大个,压着我,以及这时奇怪的冷场。因为都一言不发,只好由我来打破这僵硬的气氛,尽管施次韵是不是还会哼些小调,我疑惑,那也是因为她觉得无聊而已。
  “小绿,你会不会弹古筝啊?刚才那首词弹成曲一定会很好听。”
  “会啊,小时候学过,现在没怎么弹,高手在旁边你怎么就不问呢?”施次韵回过头,向她老爸使了个眼色,“‘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就是这位豪放派的大侠了。”
  “我啊?还大侠呢?老咯。我女儿比我弹得好,我只会弹琴,是对牛弹琴,小信,你若对曲子有兴趣,不如学学管箫?到时候我就可以听琴箫合奏了,呵呵,箫史弄玉,妙矣妙矣……”老施乐呵呵地笑起来。
  “这个故事阿信哥早跟我讲过了!老施虚伪,你看,阿信哥,老施也有虚伪的时候,别以为他是个哲学,说话就高深,其实,哲学家本质上就是一个谎言家,谬论家;在自己的谎言里构建金字塔。什么白马非马论诸多论调,那可是无稽之谈而已。当然,别以为我们女人单纯得可爱,就可以欺负,殊不知,女人心那是海底针,男人是摸不透的,说到底哲学语言多半是思想这个大海的漂浮物,只是女人明知那是谎言,也甘心要信下去,我就是这样的女人,觉得挺悲哀是吧?阿信哥,不如我们就叫他老虚伪吧?他会很喜欢很乐意接受这个女王赐予的雅号的!”施次韵对她老爸讥笑一番,忽然反问我。这机智的论调,让我五体投地,我不敢相信出自于她的口。
  “我女儿,要是去学哲学,我准敌不过她,口才甚了得……”老施微微一笑,对我说,“我们到前边的石板上坐坐吧。好男不跟女斗!”
  施次韵得意地笑,夸夸其谈地说道:“那当然,你现在才发现我的才华啊,太晚了……还有呢,老虚伪,‘好男不跟女斗’那可是歧视女性的咯,什么女士优先,那可是暗示性语——女人不如男人,所以得要男人优先,女权人士可会觉得这是一种欺辱,她们追求男女平等,男人做得到的,我们女人也能。所以呢,老虚伪说话还是很多漏洞,陈旧思想。”
  “我早发现了,死丫头,钻牛角尖!我还知道你偷了我几本书呢,当我的话耳边风的。”老施假装责骂施次韵的样子,十分可爱。“‘书可尽读,莫带离’,对我无可奈何的。”看他们父女吵嘴皮子,颇有意思。
  施次韵依着老施坐下,手中的白蘋花被她剥得只剩下花蕊。淡黄色的花蕊。石板对着江水,两边长满四叶草,它们在微风中摇曳多姿,紫红色的五瓣花,引来许多蝴蝶和蜜蜂。
  “小绿,哲学并非你所说的那么简单,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哲学语言是有谎言意味,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它解刨着谎言,很容易感染这种病毒,陷入极度唯心的漩涡里。谎言,可以邪恶,也可以美丽。哲学所充当的角色,就是让人们知道哪些是善意的谎言,哪些是邪恶的谎言。正如,这些四叶草花,它们无法言语,更无法赞美自身,所以就诞生了诗人,至情至性的诗人会毫无保留地赞美它们是幸福的象征。诗人既是哲学家,又是谎言家,他们所赞美的角色,大多比他们语言中的角色要丑陋得多。实际上,四叶草的花开花落的美,正是诗人所吟诵的内在本质,四片叶子,五瓣花,不过是一种无言的谎言,只有睿智者才能领悟其中的妙处。《苏菲的世界》是本好书,深入浅出地教人如何认识世界,认识人性,我建议你去读读,小信,你也要去读读……可惜,这是一个浅薄的社会,人们成了只会赚钱的机器,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阅读更多的书籍,如果这样,人类迟早是要蜕化的,精英统治就在所难免了,其实现在已是精英统治……”老施的话让我受益匪浅,我本一介粗俗者,在这里却充当着睿智者,高谈论阔地议论哲学。我深刻地体会到,我自身就是一个谎言。我骗过施次韵,骗过老爸老妈,骗过同学朋友,骗过聂小临,也骗过自己,但唯一一样东西我们永远骗不了的是日子。我想当我老了我会忏悔,我不会向上帝忏悔,不会像观音菩萨忏悔,我会向我自己忏悔,向那些逝去的、未逝去的日子忏悔。
  “噢,我平生最怕读书,何况哲学……”
  “阿信哥,别担心,我教你啊,你会写诗,把哲学融入诗歌不是很好吗?”施次韵鼓励我说。
  “谁要你教啊,我自己会学的。学不会,我也会请教老施,”我不领她的情,“这个社会,专政毕竟不太好,失去行政活力……”
  “小信,不要谈政治了。我讨厌政治,它就像一头野兽,总想着攻击比它弱小的人。我对它没有好感,以至于我不想执教于大学,大学也是个烂摊子,跟你们摆摊子一样,都是一场肮脏的交易。我自认为你们的交易比它高尚得多。再说,人们不该畏惧政府,而是政府畏惧人们,言论自由应该是他们该恐惧的东西!如果我去了大学,那我就得说他们的话,但我宁愿说自己的话,也不会去那肮脏的地方!”老施忽然严厉对我说。我谅解他,这是出于对政治的敏感,毕竟他在文革时期受过无法弥补的创伤。当年的游街示众,万人的批斗在他的梦境里,常常挥之不去。他的第一任妻子,就因此离开他。而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家中藏着一本红楼梦,再者就是施教授的思想太前卫,沾了不少资产阶级思想,这些都是施次韵告诉我的。老施从未对他人揭示过他自己的伤疤,至少他没对我说过,我也没听他对任何人说过,一是没甚可说的,过去的都过去了,二是老来得女这是万幸之万幸,三是对此体制已无甚兴趣,除非大变革,向人诉说,不就相当于把自己的伤疤当做画作摆在大厅,供人展览,供人说三道四吗?老施有时很开明,有时却很古怪,他可以一天和你谈论哲学,谈论美学,谈论文学,常常发出一鸣惊人的言论,也可以一天坐在卧室里一言不发,让造访者吃着闭门羹,即便是他以前的学生前来拜访。他书房的墙壁上用楷体写着一副对联:书可尽读,莫带离;心须无物,自来去。但他说活了几十年了,还是做不到,他希望我们这些后浪不让前浪,涌上更高的地方。
  面对横江,又一次冷场,坐在是板凳上,我们都没有发言,仿佛整个世界被冰水冻住,喉咙更是不能振动。白蘋花经不住流水的冲刷,三五流向下游。碧绿的江水浮着几朵白云,煞是清闲。这时的西城,像二十世纪初西欧的油画,金黄的阳光穿透城市中央,斜斜地刺着我们的眼睛。
  “古典文学真有它的魅力,‘愿他化作青萍子,傍着鸳鸯过一生’,如今的只会让我精神枯竭,当代文学我现在读都不敢去读,怕受其污染,失去独立人格,你说是不是啊,阿信哥?”施次韵看着手中的白蘋花忽然打破沉默,说,“阿信哥,你是如何看待古诗词的啊,我见你有时也会写写,是吧?”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一代不如一代啊!对于诗词嘛,有时,在内容上,我比较偏好王维的意境——景美,富有诗味,又有禅味,注重写时代风物;而在格律上,无论平水韵还是所谓的中华新韵,我都是接受的。是的,你可能不太懂,不过格律诗真有它的魅力的,古典的韵味真叫人——就像在夏天,喝下一杯清凉的蜂蜜水,闻到溪边百合淡淡的芳香,所以痴迷诗歌的人,骨子里,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抽大麻的女孩。对,抽大麻的女孩,会被诗词折磨得面黄肌瘦,也就像你上一次我的那个尼采的什么影子一样,瘦得不可再瘦,但又有着鲁迅的短发那样的精神,那股力量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对的,这叫辞不达意,诗人们很多时候都会觉得辞不达意的……”
  “抽大麻的女孩?我不喜欢这样的比喻。痴迷诗歌的人,我觉得他们应该是秋天里的蒲公英,迷上了吹向孤独里的风。你说呢?老爸。”施次韵转过头,对老施嚷嚷道。
  “啊?哦,都不错……”
  “什么不错,你都没认真听。该死的老虚伪!”
  “老施,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发现了哲学新命题啊?”我笑了笑说。他还是沉默着,像罗丹手下的那个塑像。深锁的眉头,仿佛承受着整个世界带给他的苦难,以及对未来感到不安。
  “别管他,我们继续讨论。刚才说到哪里,对对,可惜我对诗歌一窍不通,只有喜欢的份了,阿信哥,有空教我写诗,好不好?”
  “你愿意,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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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22 10:36:46 |只看该作者
[quote]回复  无情
    这一节写得不错,野性,原生态或性,写得较有味道。
    多谢朋友来阅读。也有朋友说第一节写得没后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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