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第十六章（大结局）

李勤

　　
　　程中上午八点半准时来到蕙兰居，大家在会议室围坐着聊天。
　　程中歉意地对众人说：“各位来了这么多天，我一直东跑西颠的没能好好陪陪大家，请多多见谅。这十来天，我成了空中飞人，在东西半球大大小小十二座城市间穿梭，参加了两个学术年会、三个博览会和一些商业谈判，还在英国的家中举行了银婚派对……”
　　“哇！”李敏孜和叶子青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声。
　　“这倒成了名副其实的程中了，一直在路上哦，也达成了你的愿望——不断飞翔。”紫蕙笑说，注目程中，暗暗惊讶他如此高强度的运转竟还能保持着很好的状态，几乎看不出疲惫。
　　程中颔首道：“哈，你还记着啊？看来咱仨都没放空炮。”
　　沈茵敲边鼓：“程中你还有没有什么宝贝要给大家看的？有的话快点亮出来，我们等下就打道回府了。”
　　程中回话：“我没什么可亮了，看大家还有什么要问吧。”
　　舒广畅率先开口：“我们想知道，程总对那个电视诗歌散文有什么要求？”
　　程中稍稍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朗声说：“这个，我完全没有意见，你们随意发挥就是，怎么样都行。”
　　程中这个表态，倒是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舒广畅等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叶子青说出了疑惑：“程总并不出乎这件事？”
　　“大家误会了，我不是不在乎，而是相信紫蕙。有紫蕙在，这事我就不必多操心了。”程中赶快回应，看了紫蕙递过来的相关讨论记录，又补充说，“我觉得，归园可以作为一个理念。围绕归园这个理念，大家尽情发挥，不一定要赞美我这个归园，只要是好诗好文，配上美景靓图和清越悠扬的音乐，就一定是赏心悦目的好作品。”
　　舒广畅郑重地说：“程总你还是谈谈创办归园的初衷吧。”
　　程中点点头，侧脸问紫蕙：“知道我想怎么说吗？”
　　紫蕙微微一笑：“我也想知道。”
　　“一句话，老了，累了，想歇歇。”程中说完这句话，停下来看看各人的反应，再接着说，“是不那么崇高。但说实话，这是好多年来一直鲠在喉咙口的一句话，不吐不快。”
　　一时静场，就连紫蕙也没作反应，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程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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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中走向电脑、电视那一边，捣鼓了几下，电视荧屏上出现一些图像，程中指点着那些建筑物，一一解说：“这是我在香港的公司，这是曼谷的，上海的，海口的……哦，这是我在英国的家。”
　　一座座颇具规模的建筑物，昭示着拥有者雄厚的实力。看到最后，富有异国风情的湖边小筑，弥漫着浪漫温馨的气息，众人不由发出一片赞叹。
　　“近二十年创下这些产业，各位不难想象，我过的是怎样高速运转的生活，简直就是坐在过山车上一样。”程中再次侧脸看看紫蕙，说，“当年在知青场，我和紫蕙、伍柏三个人谈志向和生活方式时，曾说想像飞鸟一样，无拘无束，锐意进取，不断飞翔，拼搏向前。是的，我做到了，还做得不错。但我不得不说，我很累，不是一般的累。”
　　李敏孜插话说：“累了就歇啊，你在英国的家很美很温馨，应该很适合休养生息。”
　　“是，那是适合静养的所在。我原本也有意将那里经营成养老的小窝。但是，那一种静，让人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静而不安。”程中话里带着叹息。
　　“人是习惯群居的社会动物。”紫蕙幽幽地冒了一句，想了想又说，“你怎么会变成英籍华人和心理学博士的？对你出国那一段，我的感觉很模糊。”
　　“哈，你对我，不如我对你那么关注。”程中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接着又严肃起来，“之所以定居英国，是因为我老婆萧娴，她有个姑妈在那，晚年孤单，八十年代末就叫她过去当继承人。她姑妈财产不算多，但也足够她在英国立足生活，不久就把儿子也带出去了。我九十年代初生意做得不太顺，心生厌倦，也干脆过去了，这边的生意交代给副总打理，自己在那边换换脑，休息，读书，对我来说，弄个博士文凭不算什么难事……如此几年过后，我又闲不住了，就又回来打拼，合该时来运转吧，这些年是顺风顺水，做生意就像滚雪球一般。”
　　“嗯，现在又是感觉到疲倦了，所以搞归园？”紫蕙沉吟着。
　　“对，累是初始的诱因。倦鸟归林，寻找歇脚处。不过，一旦立项，就不再如此了。”程中扬脸对着大家说，“走向田园，回归自然，这是一种健康时尚。当一个社会商业化到一定程度，人就必然向往田园牧歌式的悠闲自在，所以，搞绿色产业就有了商业前途。我筹划归园，排列的人物链式——个人——朋友圈子——知青群体——文化界——社会民众。”
　　“愿闻其详。”舒广畅说，众人也都充满期待地聚焦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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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中侃侃而谈：“具体来说，归园始于个人动机，再想到给亲朋好友弄个度假地，然后考虑到为知青战友谋福利，进一步的考虑是为青年时期的爱好的文学事业做点贡献，当然，事情做到这地步的话，自然就具有社会公益性。
　　“首先我会把归园作为企业来经营，不会让它亏本，而是要尽可能盈利。但是，我在归园只负责投资，在正常运作之后，归园的利润将完全收归绿色基金会，用作公益开支。归园绿色基金会支持的公益事业主要有一主一次两部分。主的是梅岭知青场老战友困难基金，解决梅岭知青场老战友及其家属的困难；次的是归园文学基金，由紫蕙牵头组建一个归园文学院……”
　　紫蕙惊诧地问：“归园文学院？”
　　“叫什么名目慢慢再商议，先定下项目。你赞同吧？”程中说。
　　沈茵开了口：“哈，程中你葫芦里究竟还有多少药，怎么不竹筒倒豆子一下倒个利索？”
　　程中“哈哈”一笑说：“主要是想法还不太成熟，得慢慢斟酌。再说，我是对咱这位善于拒绝的老战友心存忌惮，怕一开口就给否了。今天是借各位的灵感和胆子，来了个一锅端，最好是生米煮成熟饭。”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叶子青取笑道：“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还说是什么紫三角呢，却怎么看怎么生分！”
　　紫蕙也不急着向众人解释，对着程中说：“你详细说说吧。”
　　程中眼光从窗子穿出去，望向外面的田园，不急不慢地从容述说：
　　“先说梅岭知青场老战友基金会。咱们这些知青，眼下正由壮年步入老年，除了少数混出名堂的外，大多数人的生活压力都相当大，还有那些病残者和早逝者的家属急需援助……时代和社会对咱们的亏欠和耽搁，说不清道不明，信仰无从救赎，青春无处索赔，但说到底知青并非那个时代惟一的受害群体，更不是受伤害最深重的，因此知青就像受父母冷落而并未抛弃的孩子一样，不可能得到补偿式的关爱。而由于岁月蹉跎，教育缺失，知青一代在此后的社会生活中，在与后辈的竞争上，就必然成为弱势群体，但知青作为在人生角色中的责任并不因此而改变，上要赡养老人，下要抚养后代，正因为知青自己丧失了读书的权利，无缘接受良好的教育，所以更舍得在儿女的教育上加大投入，恨不得让儿女把自己那一份补回来，也因此增加了经济压力。先天不足，终生辛劳，导致知青们身体健康状况堪忧，早衰、早退、早逝……既然国家顾不上知青，就只好知青事知青办了。混得好的知青帮助水深火热中的老战友或老战友家属，也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个人的能量毕竟有限，即使是伍柏和我，即使我们愿当及时雨，凭一己之力也无法帮到所有需要帮助的老战友。但我们不能以此为借口置之度外，而必须想方设法将不可能之事变成可能。一个人不行，那一帮人行不行？一个群体行不行？基于这样的思路，我想到了搞基金会，联络梅岭知青场所有在官场、商场出人头地的老战友，通过沟通达成一致，各人根据自己的能力，拿出部分资源投入基金会……归园绿色基金会的原始基金是一亿人民币。每年的利息以及归园纯利润，作为追加累积。基金会将聘请专职人员进行管理，办公室设在滨海市，方便接受援助申请并发放援助金。
　　“现在再来说说归园文学基金会，这可以说是归园绿色基金会的一个分支。之所以会想到在基金会中专门划出文学这一块，不必讳言，这与紫蕙有关，与紫三角有关，与青春梦想有关。刚才紫蕙说了，人是习惯群居的社会动物。我要说，人还是喜欢怀旧的情感动物。当年在梅岭知青场，我和伍柏、紫蕙，是立志献身文学并驾齐驱的三驾马车，我们在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氛围中，摒弃性别嫌隙，经常在工余时间聚在一起切磋技艺，以至于被称为紫三角而备受非议。再聚首，已是鬓发斑白的垂暮之年！
　　“三个人中只有紫蕙还坚持走在理想之路上，我和伍柏只能望洋兴叹。但是，青年时期埋下的理想火种，还在胸口发烫，我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三十几年的岁月征尘，并未能掩没一切。我和伍柏的想法是，即使我们无法陪着紫蕙并肩走向理想之巅，也不能漠然的袖手旁观，而应该以力所能及的某种形式给予支持，让她走得更好更顺畅。这也算是间接地为达成理想而努力……”

李勤

　　
　　程中还在滔滔不绝，李敏孜举着手机走向紫蕙说：“找你的，电话采访。”
　　紫蕙不急于接手机，说：“打你的电话来采访我？”
　　李敏孜解释：“日报的老黄，专跑文化线的。说打你电话老不通，就打到我这了。快接吧。”
　　“哦，我设了静音，没注意看。”紫蕙接过手机，听着对方说话，听了一会，诧异地提高了声音，“什么，有这样的事？不，对不起，不能见报，因为这与事实不符……人家那样告诉你，那是人家的说法。我没有得到通知，如果有通知，我会拒绝。对，我不能接受！……为什么？因为我不愿意我的作品被组装进假冒伪劣产品系列进行推销！是，坚决不同意！”
　　紫蕙把手机还给李敏孜，脸上难掩激愤之色。
　　大家都投来关注的目光，沈茵开口问：“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激动？”
　　紫蕙苦苦笑，对李敏孜、舒广畅等人说：“老黄说，德州文联的赛虎文艺基金重点扶持、隆重包装、精心策划的‘赛虎系列丛书’，已经确定了书目，其中有我一个长篇。日报准备拿出版面，大事宣扬。老黄负责此事，正对被扶持的作家逐个进行采访，准备弄个大特写。”
　　李敏孜、舒广畅等人闻言，都说，这是好事啊，干嘛拒绝？列进这套“赛虎系列丛书”，出版费用不必自己操心，一切宣传造势等事宜都有专人负责，还有三万元稿酬，我们想要还要不到呢！
　　沈茵也表示不解：“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干嘛不要？你自费出版不也同样是出？”
　　紫蕙看到程中在一旁微笑着，似乎了然于胸的样子，就问：“德州牟必胜其人，你知道吧？”
　　“略知一二。”程中淡淡地说，“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紫蕙回头对沈茵说：“这是一个‘有钱大哂’的范例。一个根本不知文艺为何物的老板，用钱给自己弄了个文艺家的头衔，花钱雇用枪手制造‘大作’并打通关节让其发表、得奖，再回过头用此伪劣作品来命名德州文艺基金，搞什么赛虎文艺基金，评奖，出版‘赛虎系列丛书’，这不是公然用金钱羞辱文艺家，肆意践踏艺术的尊严么？”

李勤

　　一向不参与讨论的吴奇骥，这时倒来了兴趣，说：“这我倒闹不明白了，怎么他拿钱出来搞文艺基金、出版系列丛书，你不赞他为德州文艺界造福，反而说他践踏艺术尊严呢？”
　　“如果他直接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为必胜文艺基金，或是其他的什么，我都不会这么反感。可是他却用赛虎来命名！赛虎是什么？是他的宠物犬！《赛虎》又是什么？是他连信手涂鸦都懒得涂完、请廉价枪手代笔完成的假冒伪劣之作，但他非但用这样的假冒伪劣之作登上大雅之堂，甚至能得奖，这不是明白告诉我们——如今的文艺界，有钱能摆平一切？！他用《赛虎》来冠名文艺基金会，把别人的作品纳入赛虎系列丛书，不是赤裸裸地表示：这些文艺家都是他随意玩弄于股掌间的宠物么？”紫蕙的言辞渐趋激烈，脸色也越来越红，“反正，谁高兴被收编为牟必胜的宠物谁就去，我管不着。至于我自己，我宁愿喝西北风，省下饭菜钱来自费出书，只求个清净！”
　　静场。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似乎又见到三十几年前的紫蕙！”沈茵回过神来，为紫蕙叫好。
　　舒广畅沉重地说：“惭愧啊惭愧！说实话，虽然这赛虎文艺基金让人感觉有点滑稽，但如果落到我头上，叫我把到手的肥肉推掉，我做不到。紫蕙，向你致敬！”
　　吴奇骥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我觉得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你的作品在哪个系列丛书出版也是出版，省下一笔出版费用，还得到三万元稿费，多好的事？你拿这三万元资助贫困作者出书，或是捐给灾区、希望小学什么的，不更好吗？再不济，拿来请哥们吃几顿大餐也好啊。”
　　“咳，这话题真有点纠结！是不是说，事情不涉及利益，我们就坚持道义，而一旦什么事物与金钱捆绑上了，就不要白不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句话还记不记得？至于做善事，真有心做就用自己的钱去做啊。难道说，为了做善事而去贪污受贿就不算犯法？为了建希望小学去抢银行就不是犯罪？”紫蕙重重叹息。
　　这当儿，李敏孜走到一边打电话，打完电话转回来，说：“问清楚了，这赛虎系列丛书是挺让人哭笑不得的。这个系列的作者，除了紫蕙，就是文联几个协会的大小头头，还有两个，是水得不能再水的美女作家。”
　　“是吧？连豆腐渣都称不上，简直就是溲水丛书。我应该感谢牟必胜如此抬举我吗？”紫蕙愤愤地说，“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扯上我？！”
　　“这个好理解，他们是拿你撑门面。在德州，谁都知道紫蕙你清高，简直就是作家良心的活化石。把你的作品往那一竖，这系列丛书的档次立马不同。”叶子青快捷地说。
　　“这真的是被系列了！”紫蕙焦急起来，“不能就这么被系列了。我该采取什么措施？打电话给文联声明拒绝进入这个系列？”
　　“不大妥当。人家没通知你进入系列，你从何拒绝？”舒广畅沉吟着说，“这样吧，我打电话问问文联秘书长老余，真有这回事的话，让他通知你，到时你再表态。你把手机拿出来，看着点，免得电话来了也不知道。”
　　很快的，老余的电话就打到了紫蕙的手机，紫蕙也毫不含糊地就此事表了态：不同意自己的作品被编进赛虎系列丛书，媒体对此系列丛书的报道中不能牵扯到紫蕙这个名字。那边的老余显然在做说服工作，而紫蕙毫不松口，话说得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

李勤

　　
　　“赛虎系列丛书”这个插曲，扭转了座谈的气氛。围绕紫蕙该不该拒绝，大家各抒己见，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扯了一大圈之后，大家将目光又聚集到程中身上。
　　舒广畅清了清嗓子说：“程总还没谈完呢，请继续。”
　　“见识了咱这位老战友的拒绝功夫吧？”程中先是对沈茵说了一句，接着又转向众人，“我这还有一个更经典的段子，说出来让紫蕙本人和德州的贵宾验证真伪。”
　　“好啊，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有趣。”紫蕙脸上有了笑意。
　　程中说：“这段子，我是听伍柏说的，伍柏是听德州的市委书记说的。说的是，德州市委书记为了打造‘崇德之州’，召见了个性作家紫蕙，亲自向她布置任务，要她根据德州在建设‘崇德之州’运动中涌现的感人事件和人物，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市委秘书处已经安排好各式人等一大批随时待命，向紫蕙提供生活素材，同时也与《中国作家》联系好了，写完即在《中国作家》全文刊载，然后再出单行本。可我们这位紫大作家却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而拒绝的理由只是‘这辈子不搞遵命文学！’书记再劝，她来句更经典的：‘我不能晚节不保！’哈哈，是否有谬误，请当事人和德州的朋友们指正。”
　　这一来，现场活跃了起来。程中说的这段子发生在半年前，大家记忆犹新。
　　颜尚可率先证实：“情况属实。我一个老乡当时在场，见证了书记和紫蕙的洽谈过程，据他说，紫蕙人未出场就牛气逼人——她竟然比书记还慢到，让书记等了她三分钟！”
　　“是吗？这一节倒没听说。”李敏孜和叶子青显然对此事也很清楚。
　　“特此声明，我当时是准时到达，并没有迟到。”紫蕙笑着说，“至于书记先到，等我几分钟，那是他前一个活动提早十分钟结束，不关我事。那天，市委那边打电话叫我去，说书记要找我谈话，说好时间是下午三点半，通知我的那人倒是有说最好提前二十分钟到，我想准时到达就是本分，为什么要提前？实际上我到市委大楼时还真是提前了两分钟的，那门卫偏偏要查证件什么的诸多留难，结果我从大门口到那小会议室短短一段路连接那人三通电话，哈哈，我猜他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其实有什么呢，我到会议室时看了一下时间，刚刚好是三点半分毫不差！”
　　“哈哈，你这是时间面前人人平等，不分书记与平民。”

李勤

　　“本该如此。很可笑的，那人看我空着手，问我：‘你没带笔记本？’我点点头不理他，他屁颠颠地给我拿来了纸笔，我接过放在桌面，他还要提醒我作笔记，倒是书记很热情地绕过半圈桌子来和我握手，说了几句经常看我的作品最新的是哪篇哪篇之类的话，弄得那人一愣一愣的。其实书记也是人，只不过坐在了市委书记这位子上而已，以前他也当过业余作者，在我们刊物发过一些作品，在文学圈子里还真得叫我一声老师呢。我看当官的官架子，都是那些喜欢阿谀奉承的手下人拍出来的。”紫蕙还是不断摇头。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怪不得你那么牛。”
　　“那倒不是。自从他当了官，就不再写作了。我也只当从来不认识他。当官的一般都不愿意人家知道他当过穷酸文人的底细。”
　　沈茵笑说：“哈哈，你就嘴下留情吧，伍柏也当着官呢。”
　　“所以我也只当从来不认识伍柏啊，二十年都不通音讯。”
　　一阵哄笑。
　　舒广畅又开始寻根究底：“紫蕙，我有一疑问，说出来你别见怪——书记叫你写个褒扬崇德之州的长篇小说，又不是叫你嫁人，你怎么就提到晚节不保这个高度呢？”
　　“哦，这要结合当时的语境来说。书记跟我说了这个题材，说希望我写个长篇小说。我说这想法很好，但我不是合适人选，我给他推荐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舒兄你。书记很随和，说这中间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真的值得一写。我就跟他说，如果他不是书记，而是一个普通朋友给我出点子，我或许会考虑，但既然他是以市委书记的身份给我布置任务，我就是有兴趣也不能接受，因为我这辈子就没写过遵命文学和有偿文学，而像我这样当作家几十年却从未沾过遵命文学和有偿文学边的，全中国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所以即使光是为了保住这最后的清白，我也不能接受他委派的这个任务。当时虽然是在小会议室以开小会的形式进行，实际上却是书记直接在和我对话，都说得很坦诚。书记还坚持劝说，他说就是看重我的认真执着，相信我能写出他想要的作品，才找我来写。话说到这份上，我还以什么理由来推辞？只好拿最重的话说了。我说，我坚守了几十年，总不能到决心隐退了还来沾手遵命文学，我不能晚节不保！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笑了，书记也笑，说尊重我的抉择……”

李勤

　　“你把话说得这么绝，一点也不给书记面子，不怕他不高兴啊？”沈茵有些担忧地说。
　　“书记高不高兴有什么关系？他官再大，能拿我怎么样？我又不违法反纪！再说，这书记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看他是很欣赏我这点傲骨的。”紫蕙答过沈茵，转对舒广畅，“说晚节，并不只局限在婚姻爱情贞操范围内吧。文人的操守，所谓高风亮节，也需要坚守的。”
　　“唉，这年头，说起文人操守，无颜以对啊。”舒广畅面有赧色。
　　“舒兄不必慨叹。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潮流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是人人都不趋炎附势，我也称不上濒临绝种的稀有动物了。大家都是正常人，不要跟我这个怪人比。正常人就该有正常人的活法，大家都好好活着，各有各精彩。”紫蕙看各人一时无语，也抬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我时常记着天放之楠在评论我的小说时提出的问题——你是官方的人，还是民间的人，还是自由的人？你是讲故事的人，还是搞宣传的人？他提到了写作者的立场，说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立场往往决定了这个人的分野和归属……我想，沈茵、程中你们是不会有此疑问的吧。”
　　程中只是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没出声。
　　沈茵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天生的野草，与生俱来的独立不羁。”
　　“可是，人家既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就说明我的写作立场还有值得质疑的地方。再远点，三十年前，风轻扬也曾批评过我有些作品游离了写作初衷。我想我该好好地检讨一下。”紫蕙眉头紧皱，显然对自己不能满意，“我是一直坚持写作。可是，想想自己写了三十多年，究竟写了些什么？有多少有价值的作品？”
　　“哎，这话题太沉重，快透不过气来了！”李敏孜嚷道，“如果你都要受质疑，那我们这样的就更无地自容了！”
　　紫蕙歉意地对李敏孜摆摆手，忍不住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想，毕竟还是我受的磨难太少了，经受的打击和伤害也太微不足道，相反的，写作的路走得太正太顺了，如天放之楠所说，受惠于体制。嗯，几十年顺风顺水的生活，似乎磨灭了我的野性，而奴性却不知不觉地滋长？”
　　程中微笑着接道：“我记得天放之楠那篇评论文章还有个问题——是人还是女人？哈，真够呛。不过，周围有人不断地拷问着，你能够更清醒而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紫蕙苦笑：“是够呛，在我身上竟然存在这样的问题！”
　　“我倒是觉得，评论家的思路与普通人的不同，话说得太绕太难懂，我看那评论就看半天也没弄清他想说什么。”沈茵重提中断了的话题，“程中你继续谈归园啊。”

李勤

　　
　　程中苦笑一下，说：“刚才说的是归园文学基金。咳，闹了‘赛虎系列丛书’这一出，这个话题有点尴尬。紫蕙，我还要不要说下去？”
　　“明知故问！这两者怎么能混为一谈？”
　　“那么，我就继续说。”程中振作起精神说。
　　“且慢！程中，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紫蕙突然叫停，同时用下巴往门外一呶，示意程中到院子里说话。
　　两人走向相思树下的石桌石凳，但并没有坐下，只是站着说话。
　　“想问什么私人问题？说吧。”程中说。
　　“我必须弄清楚，那归园股份是怎么回事？这个环节不理顺，没法往下考虑。”紫蕙终于问出这个多日来一直让自己忐忑不安的问题。
　　程中轻松地回答：“其实，所谓归园股份，就是归园绿色基金。特别之处在于，股东们只投入不分红，因为归园的利润将全部追加到绿色基金上。”
　　“但是，怎么郑向阳说，他并不从口袋里往归园掏钱？”
　　程中诚恳地说：“哦，这里面有些复杂。基金会的一亿本金，是从我账户划出来的。他们几个，确实并不从口袋里掏钱，他们投入的是资源……咳，具体细节，你没必要过问，这些事，难得糊涂吧。反正这里面没什么肮脏交易，你放心好了。”
　　“实际上就是利用权力……”
　　程中打断了紫蕙的话：“准确的说，应该是利用体制的便利，作某种资源倾斜。紫蕙，如果你想每一分钱都用自己的汗水换来，那恐怕连解决自己的温饱都很勉强，根本谈不上别的。‘水至清则无鱼。’生存于当今社会，我们必须掌握规则，很好地适应规则并运用规则。”
　　紫蕙垂下眼睑，内心里作着考量。
　　程中也缄口不语，只默默地看着紫蕙。
　　紫蕙抬起眼睛盯着程中，问：“你肯定这里面没有违法的东西、没有肮脏交易？”
　　“绝对肯定，完全合理合法。”程中迎着紫蕙探究的眼光，不躲不闪，“我不能保证我所有的商业活动都见得光，也不能保证我挣的每一块钱都干净。但是，我凭我们的友谊发誓，归园是个阳光工程，与你有关的一切都与罪恶绝缘。”
　　“那好，我们进去吧。”紫蕙松弛下来，和程中一起走回会议室。
　　“好吖，众目睽睽之下的私聊结束，群聊继续。”叶子青起哄地嚷了一句。
　　“好，继续。”程中走向电脑，真的登录了QQ，“等下私聊、群聊一起来。伍柏约好了和大家视频聊天呢。”

李勤

　
　　程中重拾归园文学基金会这个话题：“刚才说到，我和伍柏、紫蕙三个人在知青场都曾立志献身文学。事实上，知青场解散以后，我们也分道扬镳了。伍柏和我先后上了大学，然后，我进了商场，伍柏进了官场，只有紫蕙还在文学路上孤身前行。虽然紫蕙这一路走来建树不少，精彩纷呈，但我和伍柏远远地看着，却不免心有愧疚，无法释怀。
　　“我们那一代的人绝大多数都抄录过《钢铁是怎么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一段名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那么，当我们在暮色苍茫中回首时，只有紫蕙可以坦然地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我的理想——文学事业。而我和伍柏呢，我们可以说什么？”
　　沈茵开口道：“话不能这么说。文学创作并非生活的全部，青年时期的理想志向也应该随着环境条件的变化而修正。”
　　程中冲沈茵点点头表示感谢，继续说下去：“当然我们在各自奋斗的领域里有所成就，并不能说虚度了生命。但是，背信弃义这个词像蝎子一样蛰伏在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难受，说不出的难受！所以，趁来得及，我们该做点事情，消除心头隐患，达成事业和情义双重的圆满。
　　“我们所能做到的，就是在归园划出一块‘自留地’，这既是为紫蕙、也为文学，更是为自己。紫蕙的创作，似乎并不需要帮助，这么多年没有我们她也做得很好，其实不然，紫蕙需要帮助。这些年来她所付出的与所得到的，不成正比。如果她能有一个合适的环境和氛围，能及时得到支持鼓励和批评建议，她将走得更好更快。
　　“而文学，已经百孔千疮到了令人痛心的境地。想当年，文学是多么神圣多么崇高！现如今，尽管涂涂写写的谁都来几下，但真正热爱文学的却少而又少。漫天飞舞的是随意抄袭的粗制滥造文字，粉墨登场的是精心包装的假冒伪劣作品。振聋发聩、感人肺腑的作品无处寻踪，而有钱有势者只要有意卖弄一下风骚，哪怕他对文学一窍不通，都可以信手涂抹甚至是假手他人，炮制一个大作来发表、出版、得奖！这种不顾廉耻、辱没斯文的胡作非为，造成的最可怕的结果是，真正的文人心灰意冷、偃旗息鼓，颓废乃至窒息……我们能量有限，扭转不了文坛风气，但能否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为文学开辟一块净土？
　　“紫蕙是在网络上开创了一个纯文学论坛，为真正热爱文学的同道搞了个虚拟社区，但这远远不够，没有切实的物质基础，精神力难以为继。紫蕙用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营造一种氛围，试图让大家沉浸其中得到熏陶，但虚拟社区的要命之处，就在于那氛围随时都会莫名其妙地消解。
　　“所以，搞归园文学基金，组建归园文学院，紫蕙你可以聚集志同道合者，一起切磋技艺……愿意潜心创作的，你可以为其提供物质基础，解除后顾之忧；发现有潜力的苗子，你可以为其提供奖学金，送出去深造；你可以在这里不定期举办笔会、研讨会；你可以创办期刊，出版丛书……”
　　“好啊，这样的好事，求之不得呢！”程中的演说打动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