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第十三章

李勤

　　起风了。
　　风刮得并不是很猛烈，听起来却格外碜人。从黑夜到白天，一直就那么呜呜地叫，不曾间歇过。
　　昨晚在滨海聚餐之后，程中没有安排大家住下，而是连夜赶回阳州。到归园时，都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此刻大家都在熟睡，紫蕙却还是如往日一般早早醒来。
　　紫蕙望望窗外，起身下床，到洗手间漱洗一番，提把锄头出了蕙兰居，走向田园。
　　哗！在屋里，还只是听到风声，这一出门，竟听到鸟虫鸣叫得比风儿还厉害。
　　紫蕙顿觉诧异，暗道：这是怎么了？按说风声这么强劲，鸟虫鸣叫声应该被压下去了，怎么就那么响呢？而且，好像是所有的昆虫和鸟雀都可着嗓子，合在一起和风儿较劲似的！
　　太阳不曾露头，天色灰暗，却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此刻的归园，显得有些压抑。
　　虽然心里有些犯嘀咕，紫蕙却没有放缓脚步，在空荡荡的田园中穿行着，走到一块花生地时，看到地里长了杂草，就下地锄起草来，有草锄草，没草就松土。
　　很奇妙的，紫蕙这一弯腰挥锄，那风声、鸟虫鸣叫声立即消失，耳边就只有“嚓、嚓、嚓”的锄地声。锄草松土不比挖地翻土，无需那么用力，而是要拿捏好力度和角度，讲的是巧劲，这正是紫蕙的拿手好戏。那一把银锄在她手里，好像通灵似的，灵巧无比，随意翻飞。
　　紫蕙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在锄头上，脚步默契地配合着移动，不知不觉地就锄完一块地了。直起腰来，紫蕙才感觉到腰酸疼得折了似的，而满脸满身的汗，无休无止地淌着，整个人就像被雨淋了似的。
　　紫蕙迈步站到田埂上，拄着锄头，感叹：这才叫痛快淋漓呢！抬起胳膊用衣袖擦脸上的汗，那衣袖不受水，一下就湿透了，怎么擦脸上都还是汗津津的，紫蕙只好直接用手去抹，好不容易把脸抹干了，不由怀念起知青时期的粗布草绿上衣。在那个年代，军营是青年人无限向往的地方，当不了兵的，总要想方设法弄一套绿军装来穿穿，没法弄到军装的，就只好剪了草绿布料缝制土军装来过过瘾。紫蕙也央妈妈缝制了两套土军装，都是粗布长袖的。到了夏天，多数知青都热得恨不得扒了皮来透凉，都是有多薄穿多薄有多短穿多短。紫蕙等少数人却还是穿着厚布衣服干活，人家问那不热死了吗？答道：大热天穿厚布衣才凉快、舒服！当时没有一个人相信这是真话。其实，这话一点不假。因为，既然是热到恨不得扒皮的地步，穿得再薄都透不了凉的，而薄衣服汗湿后会沾贴在身上，令人很不舒服，厚布衣不贴身，手臂动作大点，衣摆还会自动扇凉呢。
　　放眼望望四周，还是不见人影。紫蕙想到，这时候应该是早餐时间，自己等于是出了个早工。

李勤

　　
　　天还是灰蒙蒙的沉郁着，蕙兰居里的人还在沉睡着。
　　出了一身透汗的紫蕙，换了衣服，吃过早餐，拿出茶具摆到相思树下的石桌上，一个人喝起了工夫茶。
　　随着茶香，青溪、清溪在紫蕙脑际交替出现，淙淙水声如友人低语绵延不息。紫蕙微闭双眼，仰头深深吸气，似要尽贮那温馨。
　　然而，氤氲水汽散处，那一片荒草倏忽展开，似乎就要蔓延到心里来了，还有那荒草半遮半掩着的树坑，仿佛披露着某种缺陷。
　　记忆中的相思树！记忆中的石头！记忆中激扬文字的“紫三角”！
　　紫蕙睁开眼睛，嘴角漾开一丝苦笑，又泡了热茶喝起来。
　　几杯热茶，荡涤了胸腹间的郁闷，紫蕙思绪活泛起来，双肘撑在石桌上，手支下巴，任由自己灵魂出窍。

李勤

　　
　　昨天那顿晚餐，聚餐只是形式，为的是老战友见见面、叙叙旧，十多个人在那三个小时里，几乎把全队百余号人都扯了个遍。
　　到场的十几位，情况都还过得去，男的里头有三个公务员，两个经理，一个老板；女的大多不在职了，不是待岗、下岗就是退职、退休，都成了贤妻良母，有两个已经当了奶奶、外婆。
　　谢丽瑛就是当了奶奶的一个，丈夫在交通局当个股长，儿子大专毕业在邮政局工作，不算很出色却相当平稳，早早结婚生子，日子平平淡淡自也少不了磕磕碰碰。
　　徐少娟则当了外婆。她丈夫是个医生，十多年前就自己出来开了诊所，收入挺不错。她共有一男二女，头两胎都是女孩，仗着有钱不怕罚款，超生了两个，直到生了男孩才作罢。两个女孩都是读完卫校在爸爸的诊所帮忙。大女儿三年前就结婚生子，小儿子却还在读中学。
　　大家最为感慨的是，都只是五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有那么多位逝去了呢？拢齐了一清点，当年的同队老战友少了七个！最早离开人世的，距今已然三十余年。
　　那是孙壮壮，当年是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走进军营的，而且还入了党提了干。然而，幸运与不幸掰扯不清，在七十年代末那场如今颇多争议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孙壮壮真的壮烈牺牲了。那时，紫蕙还当着知青呢，对此没有太多的感觉。当兵嘛就有可能要打战，而打战总会有牺牲。如今想来，却感慨良多。和平年代，自己的周围竟有人在异域捐躯！

李勤

　　大家都不愿提起的是邓锦纶。当年在队里就是一个愣头青，没什么人搭理他的，只不过在知青场里，有个好身板有把力气干活，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归线安排后，邓锦纶当了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工作中经常出错，又听不得批评，很快就闹得人憎鬼厌，捱不到几年就被精简掉了。失了业不要紧，但人总得吃饭啊，邓锦纶家境并不好，父母都是工人，年老体衰再也供养不了他。最后，邓锦纶竟铤而走险，干起抢劫来。本来就是愣头青，唉！一次，邓锦纶在街上拦住一个初中生抢手表，人家不肯给，他竟挥起刀子连扎十几刀……最后，被判了个“死刑，立即执行。”
　　冯景峰的死充满了戏剧性，活现了一回乐极生悲。冯景峰在机关里拼搏了十几年，终于通过竞争上岗的方式荣升科长，宣布任命的第二天正好是周末，一帮好友聚餐为冯景峰庆贺。冯景峰喝得很尽兴，当场约好明天同一时间地点回请大家再喝个痛快。那天阳光灿烂，酒足饭饱走出大酒店时，冯景峰提议大家去锦绣湖游泳。冯景峰是游泳好手，多次在市县两级的业余游泳比赛中夺魁的，想必是在竞争上岗中胜出，正值意气风发之时，想借游泳畅享一马当先、独占鳌头的快感，大家自是不想扫他的兴，于是十来人浩浩荡荡奔赴锦绣湖。冯景峰果然狂飙猛进、遥遥领先，大家也都放开手脚奋力追赶，然而大家游了一个来回，上岸却不见冯景峰……
　　黄育强死于车祸，六年前的清明节回老家扫墓时，被一辆货车撞了，夫妇两个都抢救无效死亡，只有十四岁的儿子幸免于难，但最可悲的是死里逃生的儿子，心里留下了梦魇，竟越大越不合群，思想偏激，性格乖舛，行为怪异，爷爷奶奶根本就约束不了他，高中没读完就离开学校在社会上游荡，成了爷爷奶奶的一块心病。
　　范嘉靖的死因有些说不清，范家对此讳莫如深，大家也不便探究，但对于他的死，大家都不觉意外，因为他是在知青场就因精神分裂而病退回家的。想及这个人，紫蕙总有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总觉得如果不是那种环境，或者能得到及时而正确的疏导和诊治，应该不至于如此。
　　江水清死于胃癌，拖了好几年，动过三次手术，死时整个人瘦得不足八十斤。知青时期的江水清是个胖子，大嗓门，大大咧咧的，胃口大得惊人，每天吃饭时总是三口两口扒完自己的饭菜，然后拿汤匙“当当”敲着饭盆，挨个宿舍串门，看看哪个女知青胃口不好有剩下的饭菜可捡。哪想得到，壮得像头牛似的人，竟是如此死法。
　　胡娜娜是七位早逝者中惟一的女性。胡娜娜在队里是个不惹人注意的人，说话低声细气，样样都不出众，也从来不和谁争斗，归线安排后她进了县副食品公司当售货员，找了个老公是做海产生意的个体户，本来好好的日子，却毁在生育问题上。胡娜娜结婚五年都没有生育，后来查出卵巢有问题不能生育，丈夫就开始夜不归宿在外面乱来了，后来更是领着一个抱小孩的女人上门来逼胡娜娜离婚。公婆本来还护着胡娜娜，毕竟她贤惠本分、孝敬老人，但一听说那女人已为他们生了孙子，也转了口风，劝胡娜娜早离早好。胡娜娜一个想不开，就吃了安眠药，一了百了。
　　七个人七种死法，正是各有各的不幸。共同之处是，这些人都没有买保险，都得不到死亡赔偿金。在滨海市，保险业还未为人们所认可。因此，这七位早逝者的家庭，就只能独自在不幸中煎熬着。
　　大家谈起这些逝去的老战友，都止不住叹息。
　　空有叹息，徒叹奈何。最后归于一句话：爱莫能助！因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不是普渡众生的观音菩萨。
　　紫蕙注意到，大家议论到最后，眼光都集中到程中身上，程中的脸色变得非常凝重。

李勤

　　
　　程中无疑是全队战友中最有钱的，自然也最为大家所倚重，所谓众望所归啊。
　　紫蕙回味当时的情形，不难解读大家那未曾出口的意思，暗想，我若不是和程中关系密切，也会作如是想。这是很自然的想法——亿万富翁，难道不该担负起接济贫困战友的责任吗？
　　在聚餐后半段，向程中敬酒的越来越多，敬酒词中也越来越多掺杂了“注资”、“支持”之类的字眼，而这敬酒之于程中，也渐渐地比罚酒还难应付了。
　　聚餐结束前，突而其来的一个插曲，更是让这场聚会变得有些尴尬。
　　一个瘦削男子闯进来，也不与众人打招呼，直奔程中，拉着程中的手喊：“中哥，我可找到你了！你可得救救我，你不救我我就没命了！”程中甩开他的手，叫他有事说事。那瘦削男子痛哭流涕地说：“悔不该不听中哥的话，没有踏实做生意，这几年走了偏门，前前后后欠下几十万高利贷，几天前主家说利滚利已经超过一百万了，限我十天内还钱，否则就要把我拆骨剥皮丢进大海喂鱼！”
　　谢丽瑛悄悄告诉紫蕙：这人是程中的表弟，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又沾白（毒品）又沾彩（地下六合彩）的，最近确实到处打听程中的行踪，说是要借钱救命，也不知是哪位老战友不明就里向他泄露了今晚的聚会地点。
　　程中沉着脸回答：“借一百万去办工厂开公司，可以考虑；要借钱去买六合彩还高利贷，免谈。”
　　表弟看看周围众人，许是寻思在公众场合程中不好发作，竟撒泼地哭诉起来：“我父母在经济困难时期给过你家多少米多少地瓜？那都是从我兄弟嘴里夺下的食，要是没有我家接济，你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哪还能活得到如今当大老板？”
　　程中皱眉道：“少拿姑丈、姑妈说事！你自己数数，这些年你谎称父母生病、动手术等等，从我手里骗了多少钱？没见过你这样咒父母的！我大前年就和姑丈、姑妈达成一致，绝不再拿钱给你了，因为这只会让你越陷越深。”
　　表弟眼一翻，又放一炮：“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你要对我负责！”
　　程中摇摇头，懒得应答。
　　表弟见程中不追问，只好自个说下去：“要不是你十年前无端端跑到我家，撂下砖头般一捆钱说给我父母养老，让我知道有你这么一个富豪表哥，我也不会成天不干活，老指望天上掉下金砖来，养成‘等、靠、要’的坏毛病！要不是有你这个亿万富豪当后盾，我怎么敢借这么多高利贷？钱是万恶之源，你既然开了头，就得有始有终负责到底，不能把我引上罪恶之路就撒手不管！”

李勤

　　本来自这个人闯入，大家都散开来观望，让程中去处理私事，但见这人越来越无理取闹，就又围了上来，想帮腔申斥他。
　　程中摆手示意大家不必激动，眼光向门口一掠，两个酒店保安随即进来，挟着表弟往外走。原来，章秉诚早就悄悄出去招来了保安，在门口候着相机行事。
　　表弟挣扎着，气急败坏地嚷：“一百万对你来说是个小数目，对我却是一条命！你见死不救，我活不了你也别想好过！我，我一把火烧了你公司！我，我拿包炸药和你同归……”
　　叫骂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秽气却弥漫在席间，大家都没有心情再吃喝。
　　撤下酒菜，大家喝茶聊天，话题自是绕不开刚刚发生的“借钱事件”。
　　程中告诉大家，姑丈、姑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当年确实接济过程家，于是发达起来之后，看到姑妈家光景不是很好，就送去一笔钱，想让姑丈姑妈晚年过得好些，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表弟竟就此缠上他这棵摇钱树不松手，隔三差五找他要钱，而且数目越来越大，不得不在征得姑丈姑妈同意之后对其“断奶”……
　　表弟“借钱”不成气急之下喊出的这些话，倒是揭示了当今社会相当一部分人的心理状态。他们不懂得审时度势，根据自己的条件选择适合自己的致富之路，而是总想着走捷径，过好玩而刺激的生活。当他们手头缺钱的时候，最先瞄准的就是身边日子过得比自己好的亲戚、朋友，他们会想，当年你还不是和我一样，甚至还不如我呢，凭什么你飞黄腾达我就该受苦挨累？识相的你就大大方方分一杯羹给我，否则，我就偷你骗你抢你，反正就是吃定了你，谁叫你有钱？！
　　“仇富”已经堂而皇之成为热门标签，“吃大户”已成风气，人人奋勇当先，生怕成为不吃白不吃的呆头鹅。人们普通认同的想法是，这些富豪那么有钱，拿些出来给人分享有什么不应该？无商不奸——他们如果不搞歪门邪道哪发得了财？男人有钱就变坏——钱不是一个好东西！按照这个逻辑，想法从富豪的口袋里掏钱，劫富济贫，是替天行道呢。

李勤

　　
　　唉！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纠结呢？
　　就拿程中来说，且不问他的财路正不正，只说他的财富够不够普渡众生？答案不言而喻，个人的财富再多，都满足不了众人的要求，何况，有些困难不是金钱能解决的。同队老战友做生意资金周转不灵要求程中注资的，就让程中应接不暇，还有那么多下岗的、失业的、重病的，更不用说那七位早逝者的家属了，在如此巨大的需求面前，程中再怎么仗义疏财，也是僧多粥少啊。
　　再说，有些要求是不正当的，像“表弟”这样胡搅蛮缠的亲戚不是绝无仅有的。这类人自己不努力，却绞尽脑汁瞎折腾，谁被缠上了都如蛆附体般难受。
　　改革开放之初，中央提出的口号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三十年下来，确实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但社会贫富不均、两极分化到了令人忧虑的地步，抢劫、盗窃、绑架等等事件恶性事件层出不穷，社会治安积重难返，整个社会躁动不安，人人自危，于是自上而下倡导“和谐”。
　　为什么在经济困难时期，人们能够互相接济、共度难关，而在生活宽裕的今天，却变得不能相容、虎视眈眈呢？是因这那个年代人性受到压抑，呈现出来的都是被扭曲了的假象，而现在个性解放，人们那潜藏于心的狼性就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那么，几十年来，这社会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
　　当年，人们因落实承包制、个体经营、生活得到改善而欢天喜地的时候，紫蕙就曾感到悲哀。她认为，集体经营、互助合作的生产方式并没有错，错在于人心不古！如果人人都心口一致，都能按入党入团入队时的誓言去做，团结一致为共产主义而奋斗，而不是在集体劳动中出工不出力偷奸耍滑，干私家活时才全身心投入，那集体经营怎么会比个体经营效益差呢？当她看到农民们承包了土地之后，有些人家没有耕牛而直接用锄头掘土翻地，却干劲冲天、心甘情愿，她感觉到那锄头就像挖在心坎上一样。
　　不错，此后几年，她看到城乡处处一片繁荣，农村人也能一日三餐都吃白米饭了，接着，买肉买布买油都不用票证了，人们脸上泛起了油光，身上衣服不再有补丁，越来越多的人解决了温饱问题……但就是在那个时期，紫蕙突然感到了心灰意懒，斗志消失。因为，她看到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思想境界却坠落了，庸俗像毒雾一般弥漫整个社会。如果说在那个火红的年代，社会上充斥着“假、大、空”以及千人一面、众口一词等令人厌恶的东西，但不可否认，大多数人的血还是热的，那些豪言壮语实际上也还有相当的真实性，可是随着物质丰裕，思想解放而来的，却是颓废和消极。也正是因此，紫蕙才写了《记忆之芒刺》、《飞鸟歌》等文章，那表达的是一代青年信仰殒落、理想泯灭的痛苦迷茫啊。

李勤

　　
　　紫蕙眼前浮现出郭蔓汀的坟墓，墓碑“梅岭知青场女知青”几个字血般鲜红刺目。
　　对于郭蔓汀自杀，紫蕙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没想到的是郭蔓汀会是在那么一种情况下自杀。从大环境讲，当时正值全国知青归线安排，大家盼望已久的回城、就业等等就要实现，成家立业也不再是难题了。像紫蕙这样不愿回家乡而宁愿继续待在知青场的，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知青虽然口头上喊着“扎根农场一辈子”的口号，内心里却恨不得早日跳出知青场这个“大熔炉”。郭蔓汀显然不是和紫蕙一样喜欢务农。从个人情况看，以往郭蔓汀数次寻死觅活，皆为情变，或父母棒打鸳鸯，或恋人提出分手，而郭蔓汀最后这次成功的自杀之前，情感生活并没有变故，她和最后那位恋人正处于热恋中。那么，她为什么会在这么一种没有明显压力的情况下，真正自杀了呢？以前郭蔓汀自杀，都有一个哭闹过程，都给人留下抢救机会，可见并非真正一心求死的，而最后一次，她却是不动声色，进行得滴水不漏，先是和所有知青一样收拾行李，做好离场回城准备，然后提议离别之前搞个聚餐，把同宿舍的人支开去采购，再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服了毒……显然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抱着决绝的心采取行动的。
　　紫蕙曾多次猜度过郭蔓汀当时的心理，却都扑朔迷离。此时此刻，诸多思绪杂陈之际，竟隐然而见曲径通幽。
　　郭蔓汀当然向往城市生活，但她绝不会喜欢回到父母身边生活，紫蕙记得郭蔓汀当年形容她家的那个词：暗无天日！知青归线安排的政策是哪来哪去、子承父业，也即是说郭蔓汀一旦接受归线安排就必须回到父母身边去当民办教师，那么，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只是此时郭蔓汀由学生变成了老师，已经有资格谈婚论嫁，然而此时她谈着的对象是一个农民！如果不是归线安排，郭蔓汀可以寄希望于招工，有朝一日被招进城当工人或职员，她那位男友可以也进城打工，他们可以在父母鞭长莫及的地方建立小家庭。但这么一个所有知青都视为福音的归线安排政策，却彻底摧毁了郭蔓汀的希冀，职业和婚恋都再无选择的自由！
　　近十年的岁月里，郭蔓汀一直在情感漩涡里跌宕沉浮，从妙龄少女到大龄姑娘，谈过的对象由最初的民办教师，到同场知青，到最后的农民，恰好构成一个拱形。第一次恋爱是父母强行拆散，以后几次，父母不再阻拦，却也都无疾而终，问题大都出在男方，那几个男友有的是因招工、招兵而离场并提出分手的，也有的是相处一段时间后，突然冷淡下去的，总之最终都是男的抛弃了她，而最后那个，虽然也是高中毕业，长相英俊，人也聪明，无奈头顶“农”字笠子，必定难过父母那一关。郭蔓汀的父母其时已经调到滨海县城教书，郭蔓汀若归线安排也将会在滨海县城教书，自杀之前半个月，父母曾把她叫回家，主要就是为了解决她的对象问题，相传在那几天中，郭蔓汀相了几次亲，却没有一个相中的，郭蔓汀自不必说，那几个男的居然也没一个看上她的，相亲过后连个回话都没有。这一是因为郭蔓汀本人不配合，故意给相亲者制造恶劣印象，此时她已有二十五岁，又形容憔悴、无精打采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怀疑她精神是否有问题，另一方面这些人回去一打探，了解到郭蔓汀的情史，得知这是一个拿自杀当家常便饭吃的人，就都退避三舍了。这对郭蔓汀打击不小。虽然是她存心要把亲事搅黄，但如此难堪结局却也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她自小在赞美声中长大，早已习惯了异性的爱慕追求，虽然有几次恋爱是男友提出分手，她的情感和虚荣心一再受到打击，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沦落成没人捡的烂菜头。
　　当一切都在阳光下暴露无遗的时候，郭蔓汀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归宿，她终将回到父母身边，就是说她这十年呼天抢地、一路狂奔，筋疲力尽撞线之际，却发现竟是回到了原点。宿命的轮回！这对郭蔓汀不啻致命一击。十年挣扎所受的伤，已一点点耗尽她的生命，于是，这似有若无的一阵风，便轻而易举地扑灭了她的心烛……

李勤

　　
　　紫蕙神思恍惚之际，忽觉有人在摇晃自己，抬头一看是沈茵，喃喃问：“起来了？”
　　沈茵点点头，瞪眼说：“大热天的坐在这晒太阳，不是又要热练三伏了吧？”
　　“不想打搅你睡觉，就在这坐着想些人和事，没想到一晃太阳就爬这么高了。”紫蕙摇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眨眨眼四下一看，阳光白灼灼直射而下，此时日已中天。
　　“快进屋子里来吧，我可不想陪你晒人干。哎，对了，有人找你——网上。”沈茵说着，帮忙端起茶盘，先往屋里去。
　　紫蕙站起身，只觉头晕腰酸腿麻，没想到自己这一坐竟坐了这么久，如果不是沈茵摇醒自己，说不定真会晒成人干。斜眼看相思树，奇怪它怎么不遮阳？当年在青溪，相思树下可总是阴凉的。定睛一看，未免失笑——这孤零零一棵相思树，哪能遮挡住猛烈的阳光？相思树毕竟不是老榕树啊。当年的相思树能遮阳，是周边还有其它树木呢。
　　紫蕙进屋一看，见电脑荧屏上打开的是朴璞之园首页，一边坐下来一边笑沈茵：“哈，你最近比我还热衷上论坛呢。”
　　沈茵回道：“你这是迷失于蕙兰居乐不思蜀了，我帮你巡视论坛。”
　　紫蕙顾不上和沈茵斗嘴，她看到朴璞之园灌水聊天版有两三个寻找自己的帖子，什么《紫老师怎么销声匿迹了？》、《紫老师你没事吧？》，这才想起自己在归园待了十来天，都没有上论坛和大家灌水聊天了，而以往自己是天天泡在论坛上的，想必大家都已习惯了，猛然间这么多天不见踪迹，以为出什么事了，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急忙登录论坛，打开帖子浏览，正要回复，沈茵却催她去吃午饭了，只好匆匆输入一句：“谢谢大家记挂。我没事，这几天流连于青山绿水间，惬意着呢。”
　　去餐厅的路上，沈茵说紫蕙：“你在现实中这么孤僻、沉默寡言，在论坛上却那么活跃爽朗，我看到有人称你为话篓子呢，真够讽刺的！”
　　“嘿嘿，所以说虚拟世界往往更能显露出人隐匿的天性。”紫蕙不假思索地答。
　　“你是说你本来的天性就是活泼开朗的？那就是说，你平时都是隐匿天性、以假面具示人？”沈茵又敏锐起来。
　　李敏孜不失时机地加一刺：“现实中伪木讷，虚拟中伪阳光。”
　　紫蕙哑然，作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舒广畅突然说：“紫蕙，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我们最多再待一天，明天怎么也得回去了。”
　　沈茵附和：“我也要走了，张弛这周末回家，我得回去做饭给他吃。”
　　另几位虽没开腔，却大点其头，可见也是赞同打道回府的。
　　紫蕙想了想说：“行，也待得差不多了，等下就告诉程中。”

李勤

　　
　　下午，大家聚在会议室，讨论电视诗歌散文的框架。
　　雨骤然而至，声势浩大，是真正的瓢泼大雨。
　　所有人都被这场大雨吸引了，涌到窗口、门口观看。
　　吴奇骥第一时间操起相机，冲到门外抓拍雨景，同时大喊：“谁帮我打打伞？我要拍田园雨归人！”
　　管理员小许应声找来一把大伞，撑开来遮住吴奇骥，两个人一起走到院子大门外去拍摄。
　　紫蕙观望了一会雨，扭头看身边同伴，只见颜尚可站在走廊里痴痴地望雨出神，舒广畅笑眯眯地看着吴奇骥和小许，叶子青和李敏孜已退回座位了，沈茵也抚着腰往回走。
　　紫蕙问沈茵：“你的腰又痛了？”
　　沈茵摇摇头：“还好。一下雨，总有不舒服的感觉。”
　　进屋坐下，紫蕙继续说：“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说说。”
　　“在青溪时淋过一次雨，和现在一样，是骤雨。那天我临时被抽调到农业班帮忙，在晒谷埕晒稻谷。刚刚还是大太阳呢，晒谷埕热得烫脚，突然来一阵大雨，怕稻谷被雨淋了，顾不上穿雨衣就抢收稻谷，但还是有些被淋了，少量还被雨水冲到埕边混了泥土……大雨过后，又出太阳，又得冒着腾腾的热气清扫晒谷埕摊晒稻谷。这一淋一晒，把我弄出一场感冒不说，最恼火的是还挨了蔡进朝一顿臭骂。而且，从那以后，我每次一淋雨就感冒。”
　　紫蕙感慨道：“咳，你的体质也确是弱了些，我们农业班的人，哪数得清淋过多少雨？平常有避雨一说，农忙时就任凭风吹雨打日晒了。感冒？哈，敢感也不敢冒啊！”
　　李敏孜插嘴说：“紫蕙，记得你写过一篇《雨中的感觉》，好像很微妙的，是不是有过什么雨中的浪漫啊？给大伙说说。”
　　叶子青凑趣地哼起了台湾校园歌曲：“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哈，亏你还记得！我在文章中不是说了吗——在我的生命中，并没有雨中的故事，有的只是雨中的感受！”
　　“所谓感受感受，总得有某些故事作为感源的。否则，感从何来？”平时不大言语的颜尚一开口就很经典。
　　紫蕙微微笑着，不说话，眼光不知不觉地又飘向窗外的雨帘。
　　沈茵适时出来帮忙圆场：“各位有所不知，紫蕙这人，写起情感题材来，是最善于无中生有的。她呀，这一辈子尽弄些似是而非！”
　　舒广畅说沈茵：“你真不愧是紫蕙的老朋友，一语中的。认识这么多年了，还真没听说过她的情事。不过，都是凡胎肉体，我就不信紫蕙的情感世界是个真空！”
　　“哈哈，真空是不可能的，应该就像叶子青刚才唱的那样——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紫蕙又施展信手拈来之术，随口搪塞，然后转了口气，“言归正传，还是说说电视诗歌散文的事吧。”
　　吴奇骥大声咋呼着回来了，先处理了一下湿衣服，就让大家看他拍到的雨景照片，还真拍到了抱头奔逃的雨中人！
　　吴奇骥很兴奋：“处理一下，会是不错的片片。不虚此行！”
　　大家啧啧连声，都赞吴奇骥敬业，也打趣他别忘了犒劳为他打伞的小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