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途集》序 叶良方

龙腾

《泥途集》序
                       叶良方
    我与建楚君的见面认识，仅仅是在三个月前的中华桥酒汕尾新闻发布会上；之前也仅仅通了几次短信和电话。从其发给我的诗词和诗友的言论中，以为他是一位性格狂傲不羁者，不想见面后却引起极大的印象反差，在酒席中他性格文静腼腆，很少说话。我不由暗暗称奇，由此改变了过去的印象。不久，他在诗友的催促和帮助下，准备将诗稿付梓出版，竟然请我为其《泥途集》作序。恰好这段时间我接到的稿约较多，本想开口婉辞之际，他发来不少短信诗稿给我，其坎坷的打工经历和充满灵性的诗作，使我怦然心动，值得我放弃其它稿约而为之作序。
    其实，早在1989年我在海丰诗词社负责编辑《莲榭》第二期时，就已读过詹君的处女作《无题》：“日照闲窗玉簟凉，忆君初识藕花香。三更鸡唱人无寐，底事迟迟夜倍长。”很欣赏他的才华，那时他年仅17岁。九十年代中期，詹君在海陆丰诗坛中极其活跃，作品曾多次发表在《中华诗词》、《当代诗词》、《岭南诗歌报》等报刊。他那充满活力和生活气息的鲜明诗句，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我倍为关注的海陆丰青年诗人之一。可以说，建楚君是一位在汕尾市诗词热潮中成长起来的实力派青年诗人。
    白居易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总览《泥途集》，全集600多首诗词中，大都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直抒胸臆之作。以七律、七绝为主，各占200多首，詹君的代表力作均在这部分。九十年代初，诗人因家贫辍学走出校门到惠东打工，偶然在海滩看见一只孤零零的沙鸥寂立在渔船的桅杆上，其境况引起诗人的联想，遂作《沙鸥》诗以自喻曰：
何时举翼出苍黄，影只形单寄水乡。
小憩危樯无一语，掉头一箭射苍茫。
    此诗有南宋杨诚斋体之韵味。其中不难看出年轻诗人迫切希冀能摆脱孤独境况，举起双翼自由地飞翔在蓝天上。其久困思举之志，自然从笔底流出。作者蕴涵在“沙鸥”的意象鲜明独特，尤以“掉头一箭射苍茫”那样充满动感和力度的结句，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诗如其人，可从其歌咏中见其性情和抱负。
    “处事阅人多感慨，花虫亦啃五年书。”诗人务工之余，刻苦研读古典文学经典、唐诗宋词和声律等知识。在贫困的家庭环境下，詹君通过自学，逐渐掌握了诗词创作技巧，青少年时期就能写出水平不俗的作品。其中尤以反映渔船劳作、赞美大海风光的内容较吸引人的眼眸。诗人以其独特的眼光和灵动的笔法，构思出不少竹枝词风格的佳作。如《江上吟》：
临夜冰缣色变乌，远山近树亦模糊。
渔郎独划初三月，直把繁星捕到无。”
    碣石湾一弯朦胧的月牙，使正在捕鱼的诗人倍具诗意，想象力特别丰富，竟然吟出：“渔郎独划初三月，直把繁星捕到无”这样的妙句。又如《望江》：“飞来山影落桥东，水面云流带浅红。白发渔翁轻解缆，一篙撑进画图中。”其他诸如“高树蝉惊流响去，繁枝影动暗香来”、“开门只道寒衣湿，银烛摇红满面风”等句，清新雅致，形象生动，绚丽飘逸。显示出诗人善于运用形象思维，从生活或生产劳动中捕捉到诗的华章。其中《秋夜》是其成名作。诗云：
日出捕鱼暮未归，单衣难敌海风吹。
苍天可是赠棉袄，一幅乌云向我飞。”
    这是多么奇特的想象！秋汛出海捕鱼，迎面吹来的海风异常寒冷，使穿着单衣打渔的诗人，竟然将头上一幅乌云奇想为老天送来御寒的棉袄。全诗虚实相生，水乳交融，具有浪漫主义的情怀；如此出色的艺术水平，无怪乎陆丰名诗人侯俊中兄对此诗赞之啧啧。
进入中年，经过十多年人生经历和社会体悟，詹君的笔触更加老练沉稳，艺术技巧和表现手法更加成熟了，写出了不少耐得起品评、咀嚼和更具审美价值的佳句。诗人在追求艺术构思和精心锤炼的基础上，达到了新的艺术境界。其《手机充值有感》一律充满幽默讽刺的口气，层层深入地剥开奸商巧取豪夺的画皮：
收费原来价未高，谁知笑里暗藏刀。
千元发送千封信，百里刮来百桶膏。
海味山珍开盛宴，锦衣革履玩黄毛。
饮之不竭劳人血，难怪他娘老更骚。
     首、颔、颈三联层层铺垫递进，为全诗情趣氛围造足了势，结句募然点题，达到了由收笔到转笔的艺术效果，可谓妙造自然，毫无雕琢痕迹。结句看似不着边际，甚至有点骂娘的味道，然而你认真一分析，就会拍腿而起赞曰：妙哉，神来之笔也！年初他用短信发给我的七律《春游》，显示诗人具有独特的视觉，写出来的诗句自然不同凡响：
池塘亦有野人家，桑树芭蕉带露华。
山水画中争种地，牛羊声里早开花。
微风送上幽兰气，拂曙烧红峻岭霞。
长啸一声便归去，曾惊泉眼吐冰茶。”
     全诗诗境如画，情境互生，天然成趣。作者用高度凝炼的语言，虚化处理的个人情感和实笔描述的当前景物，提供让人思维驰骋的想象空间，来婉转地表达自己的象外之意；既生动传神，又和谐自然。全诗状难写之景，妙语如珠，动态之物宛然在目，给人以壮美之感，是脍炙人口的好句。
    《泥途集》涵蕴着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这就是诗人的风骨。风骨乃诗之精气神。刘勰云：“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集中以其反映自身打工生涯、反映弱势群体等内容的现实主义作品，最具有思想性、人民性和社会性的价值，最能打动读者的情感，引起人们心弦的共鸣。詹君出身于陆丰湖东的一户贫寒家庭。为了生活，诗人自少年起一直奔波漂泊：从家乡湖东的工厂，到惠东县黄埠挖铁矿，再到养殖场养鱼，接着受雇出海在大鹏湾捕鱼；又举家远赴海南岛养青蛙；最后辗转返回汕尾港在公司守更当保安。青春在岁月中如流水般逝去……坎坷的命运，人生的悲欢离合都反映到他的作品中。如《做小工》：“烈日当头吐火繁，缘何曝晒未衣干。墙阴猛灌茶三碗，顿觉南风透骨寒。” 以及“惠东月换陆丰星”《东窗夜吟》、 “衣衫遮首当蓑笠，满载喧喧向远滨”《赴惠东盐州》、“久仗鱼虾换盐米，且移被褥卧窑寮”《夕归》等，反映了整个社会经济转型变革时期的历史风云，反映了弱势群体在这场风云中的生存状况和呼声，也体现了诗人敢于直抒胸臆的风骨。
     长期艰苦的海上生活和捕鱼生产，给诗人带来不少人生磨练外，同时也触发了诗人的灵感，闪耀出艺术的火花。诗人肩负着全家生活的重担。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四处迁徙，到处为人打工，一直过着贫困的生活。其诗作也自然而然地反映了他在长期的打工生涯中的辛酸和不平的呐喊声。例如：《打工四季歌?冬》云：
海上生涯船作家，替人收网度年华。
通宵细雨衣生水，极目沧溟浪撒花。
风口谋生称虎胆，日边寻宝闯朝霞。
眼前一任风波起，我自从容饮冷茶。
    当南海飙风即将到来之际，正是鱼虾麇集成群的渔汛时机，为了维持全家生活，诗人不得不冒着台风到来渔船可能会翻覆的风险，为雇主通宵在船上打工。末句诗人宕开一笔，以轻松的口气，反衬出劳动的艰险场面。诗人在另一组《打工四季歌?夏》里唱到：“何堪酷暑到渔家，冰窟藏身是梦华。”打工者虽然卖命的干活，却依旧得不到雇主的同情，反而是一副冷酷吝啬的嘴脸。气的诗人骂道：“偷骂东家忒刻薄，口干难找一杯茶。”他以南京刘玉霖先生所创的“坡底诗韵”，按春、夏、秋、冬组诗形式写出的这两组《打工四季歌》，是其主要代表作之一。
    就是如此冒险卖力地在海上捕鱼，本以为可以维持家庭安定的生活，可是灾难总是伴着他的命运。1999年起，国家对南海海域开始实施伏季休渔制度。这本是一项保护渔业资源和渔民的长远利益的措施，却使贫无立锥之地的诗人顿时失了业。当事人向有关部门反映时，“吏言：‘胜于四三年多矣’”。故此，诗人借无良官吏之口反讽曰：
人无饿死莫言贫，惹得乡官骂小民。
尔等如何不知足，四三年葬万千身。
    弦外之音，耐人寻味。这是用血性文字锻造而成的艺术建构，也是诗人在打工岁月中抒发的肺腑心声。失业威胁下的他无奈之际远赴海南岛谋生，在种养场养青蛙。“蛙初学鼓声犹乱，昙正分香瓣已开”（《客文昌市大致坡镇》）。后来他写了《忆海南》记录了这段人生经历曰：“为寻生计冒尘埃，携女牵儿向岛来。桥化长虹离地起，车成飞剑割山开。椰风燕语留清梦，蕉雨林花落满腮。一别至今将四载，茶余犹记啸高台。”
39岁时他举家返回汕尾，被聘为某公司守门值班，生活依旧贫困潦倒，由此有了《记某保安公司打工》诗云：“此番本是打工人，转眼如何似卖身。昼夜呼之须迅速，门庭站者莫吟呻。头垂拂曙鸡啄米，时到黄昏脑洗尘。大暑居然加领带，满怀痱子焕然新。” 对此，他不无感慨地叹道：“暗笑今生际遇殊，老天罚我作更夫”、“江郎纵有生花笔，一卷诗难换一蚨” 、“劝说山妻休叹息，一杯浊酒庆丰年”（《壬午迎春》）。至今读之，犹令人感到歔欷。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历代的诗人都是通过旁观和倾听民情来反映民间疾苦的，其作品表达了对劳动阶层的人文关怀，表现出诗人的良心和社会责任感，其中不乏流传千秋的名篇。然而，詹君本身就是一位生活在底层的打工者诗人。他的诗篇，是通过自身体验的磨难和疾苦发泄出来的心声，具有比其他诗人更加强烈更加直接的感受，这是其他诗人所不能具备的特点。故其作品，充满了社会的现实感，充满了弱势群体的呼唤，也充满了生命的张力。诗人对其他弱势群体的打工者，自然投去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眼光：
豹眼无神虎背污，正从垃圾捡痰壶。
熏天臭气使人吐，扎足长钉使我呼。
身手当然称敏捷，言音难免有含糊。
原来浅海鱼虾少，网卖船沉屋已无。（《捡废品者》）
    此诗前六句描摩动作神态，留下悬念，营造意境，使诗的氛围十分浓郁。通过层层铺垫，最后才和盘托出这位捡废品者原是一位渔民，在海洋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环境下，渔场再也捕不到鱼虾了，结果只能是“网卖船沉屋已无”。而今失了业，其在大海与风浪搏斗中练成的体魄无用武之地，只好沦落到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中捡废品，在贫困线上挣扎。当诗人看到虎背豹眼的捡废品者背影时，不禁心酸地写下此篇。虽然他想给点帮助却是有心无力：“阮囊此日嗟金涩，难遣铜仙送尔行”，此诗起到了给人以心灵震颤的艺术效果。
     诗人都是敏感的。有人说詹君自负，究其实这是自信自尊的表现，是诗人在长期的打工生活中，其才华和人格遭受到不公正的对待，长期遭受到心理压抑的自然反应。他在《书怀》中说出了心情苦闷的原因：“同是岿然七尺身，人为梁栋我为薪。杜鹃啼急空悲切，精卫填冤却率真。作茧方惊成自缚，化蛾不就屈难伸。寓形宇内无他法，合与庸人作佣人。”就像古人所说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人在《秋日偶成》一诗中曾透露其性格形成的经过：
世人视我已疯癫，不把青春换作钱。
终日吟哦皆呓语，满囊破烂尽铜铅。
寒酸妄想天鹅肉，迂拙难吟宝剑篇。
白眼射来双羽箭，一身傲骨倚苍天。
    对此我认为，这种自傲自负源于他对自身的诗词造诣的自信。诗人有点自负是一种自强不息、勇于进取的精神特质，也是一种具有文化心理特长的外在表现。平庸者是绝对没有这种自信的。在艰苦的打工生活中，诗人的心理遭受到长期的压抑，造就他倔强、认真和执拗的秉性。就如李太白落魄时所吟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在苦闷的心境下，他犹喜借酒解愁：“长凭杯酒醉醺醺，世上功名不足闻”、“携酒呼朋踏青去，沙滩痛饮到黄昏”（《偶书》）、“呼儿取酒洗酸辛” （《遣怀》），以及“又凭浊酒换糊涂，鬼饮荒村食小鱼”，“生如蓬草叹蹉跎，醉后佯狂自啸歌”等等。因此有时难免说了些愤激的醉后话，不了解者由此认定他性格狂傲自负，不亦误也哉？
    《泥途集》题材丰富多样，佳作颇多。除上述者外，尚有诉说青年时期恋情的无题诗，以及与诗友交往的唱酬诗，还有咏物寄怀、咏史述志、感叹遣怀、名胜屐痕等等内容，可从其歌咏中见其性情和抱负。这个星期，我流连于《泥途集》构筑的艺术美景，如入山阴道中，目不暇接，难以尽道其美妙之处。惟期读者深入其中认真研读，庶几有所启悟收益焉。
                                                                  辛卯年溽暑于海城北郊五坡书斋

望帆

学习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