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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亦曾坎坷
(28)特嫌
1966年6月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很快一切正常的科研工作都停顿下来。大家最先是跑到北京大学去看大字报,铺天盖地,一片海洋似的。革命标语越写越大,语句越来越刺激。中科院也开始有了大字报。
“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出中科院的反动学术权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学校也开始不上课了。大儿子朱道一回家来说,北大附中在批斗一些老师,学生要革老师的命,保卫无产阶级红色政权。也有的同学被人写了大字报,说他是地主阶级的“狗崽子”也是革命的对象。妻子孙华善听了很紧张,叫道一在学校不要乱说话,不要参加什么活动,不上课就回家自己学习。道一说不行,他是班干部要带头参加文化大革命。没几天,道一袖子上戴了个“红卫兵”的袖章回到家里。
道一向父母解释说,他在班上学习成绩好,又是班干部表现好,就不计较家庭出身的,学校才批准他参加红卫兵的,现在还是“井岗山造反兵团”的成员。
朱维衡听这样一说,心里倒也安定了一些。不是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也能参加红卫兵组织,至少说明道一现在还不是革命的对象,不会被“专政”。
孙华善仍然不放心,只好嘱咐道一,千万不能去批斗老师,不要乱写什么大字报,更不能参加“打、砸、抢”,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要向我们保证。道一坚定地说,我不会的。
晚上,朱道一悄悄地对孙华善说,他想要一顶军帽。孙华善看着儿子渴望的眼神,心里想上哪里去找军帽呢?我们没有亲朋好友是军人,军帽又不是随便上街能买到的。她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但又不忍心只好说,妈给你想办法!想办法!
孙华善一连几天,见到熟人就打听有没有军帽,都回说没有。就连院里住的一位大婶,会做缝纫的,经常帮人缝补衣服,孙华善都去找了她,问能不能做一顶军帽。那个大婶说,做是可以做,就是做出来的不像,布的颜色特别是帽沿都不像,前不久有人叫我做了一顶,但没见他戴过。不是不行。回家的路上,孙华善一着急,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行就行,不行也就没办法了。
中科院的运动形势越来越紧张,随着一个一个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被打倒。全院上下人人自危,不知道什么时候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连说话声都越来越小,神情也越来越诡秘。
一天深夜,晚饭后的碗筷还没有收拾,两个孩子已经睡了。朱维衡和妻子还在小声地争吵。“你不能同意道一去!那儿的条件太艰苦了。”孙华善坚持地说。
“道一在学校表现不错,又是班干部,人家才招收他的。”朱维衡说。
“那怎么不招别人?才招七个人,还不是一听说青海,又是地质队,别人才不会去呢?”孙华善还是不情愿。
“到青海工作,条件是差,但是在这儿成天不上课……,”朱维衡压低了声音说:“接下来运动会是怎样下去,现在还是未知数,说不定像我……,没准还会影响到孩子。”
“你怎么啦!你又不是反革命,你怕什么?”孙华善拉高嗓音说。
“你别大声,我是不怕!可是像很多人,比如樊爔培吧,57年就打成了右派。这次运动估计也脱不了身。”朱维衡道。
朱维衡停了一下又说:“这次孩子的态度很坚决,你不同意他去恐怕也不成啊!”
孙华善说:“道一还不满十七岁,还是个孩子,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是野外地质工作,又艰苦又危险,多久才能见到一面?想去看他都没有办法去。想家了怎么办?病了怎么办?”孙华善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住下掉。
里屋,与弟弟睡在一起的朱道一,泪水也从微微闭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1968年元旦刚过,朱道一同北大附中的其他六位同学就要奔赴青海了。七位学生中五名高中生,二名初中生。他们都是离毕业考试差几天而停课的六六届毕业生。
临行的前一夜,孙华善把儿子道一拉到身前,告诉他为他准备的行装:棉被床单、枕头枕巾、垫毯、牙刷牙缸、牙膏、两条毛巾、内衣内裤、袜子、棉手套、笔记本、钢笔、信封、信笺、邮票、《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单行本。
孙华善转过身去,从衣柜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顶崭新的军帽。
“孩子,戴上看看合适不合适。”朱道一接过军帽戴在头上,十分合适。朱道一对着母亲正了正帽沿:“妈,太合适了!您从哪儿弄来的?”道一问孙华善。
孙华善告诉道一,他向她要军帽,她找过很多人都没要到,最后想到道一学校的军宣队的军代表,她想平时听军代表经常夸奖道一,说明表现好,向他们要一顶军帽应该能行。可是又一想觉得不太合适,怕影响不好。直到道一被批准去青海工作了,心想这也是学校的一个光荣的事,这才去找军代表开了口,没想二话没说立刻给了一顶新的军帽。
朱道一一边听母亲说一边乐哈哈地冲着母亲行军礼,脸上是那样地高兴。“真谢谢您!妈妈!”看到儿子脸上还充满稚气的神情,孙华善心里又高兴又难过。
这一夜,朱维衡家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眠。这天是1968年1月5日。
春天到了。这年的春天却遇到了倒春寒。原本要抽枝发芽的草木仍不见动静,空气中充满了凉意。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在纺织研究院机电室工作的马家驯来到朱维衡家里。
老同学告诉朱维衡,他们纺织研究院的墙上已经贴出他的大字报,他说那都是捕风捉影,不符合事实的胡说八道,云云。
朱维衡劝他不要气愤,要沉得住气,每次运动总是来势汹汹,慢慢就过去了,自己没有问题不用怕,所谓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没有想到,第二天朱维衡上班,他的办公室外面走廊墙上,已经贴满了他的大字报,也正像马家驯说的那样,全是胡说八道。朱维衡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动声色。再仔细看去,所有像朱维衡差不多的高级研究人员全部一样被贴了大字报。罢了!只好听天由命!
两周后的1968年4月15日,终于向朱维衡宣布,对他进行隔离审查,写交待材料,交代自己详细历史,特别是解放以来所做的一切。不能回家了,就在办公室住,架起一张床来,晚上不许关灯,看管的人通宵在门外看着。在被隔离当天,另一帮人马去朱维衡家抄家,翻箱倒柜,连箱子底上贴的布都要揭起来查,这是朱维衡后来才知道的。这样写了一个多礼拜的交待,写完了,交上去,不料他们说:“你以为就这样完了啊?还没有开始呢!”
过了几天,要提审了,一个人押着朱维衡到另一个房间,一直要他低着头站着,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坐着。他们叫抬起头来看,问他认不认得。朱维衡一个也不认得。他们就说,这么许多人都是为调查他的问题,从各个地方来的,要他老实向大家交待他的罪行。朱维衡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罪行”,只能将他写的材料念了一遍。然后专案组组长问他:
“看见过手枪吗?”他说:“看见过。”又问:“在什么地方?谁?”他说“解放军”。突然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鼻血被打出来,滴在地上。专案组长厉声吼道:“谁叫你侮辱解放军!”,并指着地上的鼻血命令他:“擦掉!”,他只好擦掉。这位打他的,是1962年分配来的最好的清华大学毕业生,正是他,在朱维衡住院时第一个去看望他的,运动一来变了一个人。
接着换了一个人,问朱维衡在刚从上海到沈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他一一作答,又问他还有谁,他想起一个,再问他还有谁,他又想起一个,又再问,他想起了不是很熟的陈卫卿。那个人如释重负,说:“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 朱维衡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怀疑的就是陈卫卿。接着问朱维衡,从上海到沈阳时,有没有人托他带东西?朱维衡说“记不得了,”于是又问朱维衡,认识樊爔培吗?朱维衡说认识。又问樊爔培有没有托他带东西给陈卫卿,朱维衡说记不得了,如果他托我带我当然会带。于是他说:“好,你承认带了,那么是什么东西?” 朱维衡说:“这么多年了,实在记不起来。我只是说如果他托我,我当然会带。”他换个方向问:“是个小箱子吗?” 朱维衡说:“根本不记得了,只是说假如他托我带,我会带。”他又问:“是不是像一本书那样?” 朱维衡说:“不知道”。他继续问:“是不是像一支钢笔?”,朱维衡说:“不知道”。过一会儿,另一个人上来,问朱维衡:“你知不知道吉林化工厂有过一次爆炸?”,朱维衡说不知道。朱维衡心想,莫非他们怀疑我从上海的樊爔培那里带了爆炸物给陈卫卿,陈卫卿爆炸了他自己的工厂?但再一想,如果樊爔培和陈卫卿真的是破坏分子,应该是高级人物,怎么会亲自动手做这种最低级的破坏工作呢?作为吉林化工厂的总工程师,陈卫卿难道会去炸掉自己的工厂吗?
这样的“提审”有好几次,有一次专案组说,为了查清他的问题,这么多人全国各地跑,已经花了几万元了。又有一次对他说,他不过是个小伙计,陈卫卿比他重要得多,樊爔培才是个头子,只要你老实坦白交代,就可以从宽处理。可是朱维衡根本没有不坦白的地方,还有什么能交待呢?
结果只能被关着,过一阵儿“审”一下。他们对他说,你的罪行够枪毙,能够坦白交待,可以从宽处理。
一天,又把朱维衡押出来审讯。朱维衡还是说他交待材料写过的那些。专案组烦了,一个人说“还是来点真格的吧!”
话音刚落,鞭子就抽在了朱维衡的屁股上。忍着疼痛,朱维衡待那人停下来时,回过头看去,打他的原来却是自己妻子经常送给他粮票、油票,家庭困难的中专生王德兴。他手中的鞭子,是用平时做实验时电机上换下来的三角皮带,缠上铜丝做的。这小子的脑筋都用到这儿了。朱维衡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无法想通这究竟是怎么啦!平时“师傅、师傅”地叫着,工作也很积极,还听说在“要求进步”呢!现在怎么变了一个人,简直是个畜牲!
接下来是“坐飞机”。两个人强硬地把朱维衡弯下腰,将双臂向后高举起,用力。朱维衡一会儿就感觉到手臂像要断了一样,疼痛难忍,喘不过气来。
“说不说?”
“要说的我都说了。”
“不要耍滑头!老实交待!”
“……”朱维衡几乎要昏厥。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专案组的王德兴走进了隔离室。他轻声地对朱维衡说:“师傅,你……”。
“你不要叫我师傅!” 朱维衡愤怒地打断他的话。
“师傅,你还是识相一点,全部交待吧,何苦呢?你不说,别人也会说呀!”
“你想要我说什么?” 朱维衡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说什么?你把你的所有特务活动,全部交待出来。”王德兴把脸凑过来。
“放屁!”朱维衡大吼一声。
门外突然冲进两个人来。王德兴示意他们别动。
“好!我看你牛!”王德兴转过身对那两人说:“让他‘牛’吧!”说完扬长而去。
两人命令朱维衡站着别动。然后就坐下来抽烟喝茶,一句话不说。朱维衡心想,这又是什么招数?
刚站着还没事,可是几个小时后,就不一样了。到了吃饭时间,可以坐下吃。吃完饭,问一句:“承认不承认是‘特务’?”不承认,又继续站。晚上不许睡觉,仍然站着。那两人轮流换着睡,一人看着朱维衡站。朱维衡的双脚肿起来,鞋都穿不了。就这样直到第三天的凌晨四点,两个人看到朱维衡连续站立了四十四个小时,还是不肯承认,只好作罢。朱维衡躺了几天,可以站起来时,却发现左脚中趾已失去了知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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